他的这番话无异于将云意的自尊撕成碎片,踩在脚底,碾压成泥。
她还记得他在婆子面前揽过她的肩,神态自若地宣告自己是他未过门的妻。
记得他观察到自己饿了,主动叫了点心。
记得他昨晚为自己挡酒,他们并肩前行,侃侃而谈。
甚至今早陆洵出门之前,两个人还好好地。
但此刻,他却用最恶毒的话来诽谤她、讥讽她。
云意眼中藏着泪花,被她咬牙憋着,陆洵加重了指间的力度,在她疼得眼泪落下之前,甩手而去。
他甚至不屑于见到她落泪的模样。
“陆洵哥哥……”
云意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哭着喊了一声。
骤雨倾盆而下,片刻就将她的身体打湿,头发也粘连在脸上。
云意拨开遮住眼睛的湿发,眼睁睁看着陆洵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
陆洵胸腔之中积攒了一股无名怒火,越往前走,火气就越大,直至到了院门口,他一脚踹开门。
云意那一声叫唤还弥留他在耳边,而此刻暴雨如注,溅湿了衣摆,想必她也成了落汤鸡。
他在屋檐下等着她跟过来解释,等了许久却并没有等到。正当他完全失去耐心,转身之际,突然眸间一亮。
雨帘之中,云意慢慢朝他走来。她弱小的身影一晃一晃的,好几次因为看不清来路险些跌倒。
终于走到他面前时,云意还未开口说话,整个人眼前一黑,失衡晕了过去。
陆洵眼疾手快,伸手拥住了云意。她跌倒在他怀中,冰冷的双唇磕碰到他的耳畔,而后滑落脑袋重重滑落,磕在他的肩颈上。
云意微弱的声音重复着一句话:“爹爹,带我走……”
陆洵整个人都僵住,他抱着云意失控地坐倒在地上。
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他仿佛又看到一个稚童在雨中跌跌撞撞,央求母亲不要离去的场景。
“明明是留在富贵人家,你却想走。难道你甘愿去过贫苦的生活么?”
陆洵呢喃了一句,垂眸看着双眼紧闭的云意。
她没有回应他。
“若非得已,谁又会离开自己的亲骨肉。”他像是安慰自己一般对云意说。
这一回,云意迷迷糊糊地伸手揪住了陆洵的后背。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萍般,她的手越抓越紧,直到陆洵扯过她的手臂,环绕在自己肩上,“爹爹……带云意走吧……”
近乎央求的语气,带着万般委屈。
陆洵站起身子,将云意抱进了自己屋中。他一时心烦意乱,将她放在床上,自己却撑伞出了去。
去静谷园中把青葙抓了过来照顾云意,又连着喝了几碗热姜茶,陆洵终于逐渐找回了理智。
雨势丝毫不见减弱,云意又昏迷着,青葙只能在陆洵的房里给云意擦拭身体,换上干净衣裳。
“少爷……要不要将云意姑娘挪到小五的房内去?床榻已被衣裳上面的雨水浸湿大半了……”
青葙从内房探出一个脑袋问陆洵。
“浸湿了你不会换一套干净被褥上去么?”陆洵转头扫了她一眼,面色如霜。
青葙急道:“实在是上头躺着人,我一人没法子换!少爷房内也没个帮衬的丫鬟……”
她越说越小声,最后还是没把话说完。
整个宅子里的下人们都知道陆洵不近女色,原本在他这个年纪,早该有一名通房丫头伴随左右,但过去几年了,还是只有陆小五这么一个随从。
“少爷,我实在是抱不动云意姑娘……”青葙不怕死地又嚷嚷了一句。
陆洵放下姜茶,起身进了屋内。他睨了青葙一眼,丝毫不费力就将云意抱起了。
“我看你以后还是多用点力气在自己的本职上吧。”
青葙面色一红,她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跟陆小五的事儿肯定是暴露了。
这位少爷果然不是什么善茬,从小不懂怜香惜玉不说,如今抓人把柄的本事却见长。
青葙平日里少做这些事,现在做起来自然不是十分熟练,眼看陆洵抱得有些久了,担心他怪罪,便提醒他:“少爷不如将姑娘先放在外屋的榻子上,一直抱着也不是办法……”
那个榻子虽然陆洵再三禁令陆小五不能睡,但一年之中总是还能逮到几次,后来他便干脆不说了。
陆洵的眼底生起一抹寒意,他阴森道:“我数二十声,若是还没换好,我就将你在各院干的好事告诉夫人。”
什么?!他竟不止知道自己和陆小五这这一件!
青葙颤抖着身体,眼睛都发直了,拉开柜门的手哆嗦着几次没能摸开长锁。
“一、二……”
陆洵数数的声音仿佛催命符咒一般落下,青葙惊恐地以自己从未有过的速度将床榻上的垫被换上。
“少爷……我……求少爷饶过青葙这一次!青葙对天发誓,决不再犯!”
青葙跪在地上磕头认错。陆洵慢悠悠地将云意放在床榻上细细地看,对于青葙的一举一动置若罔闻。
陆小五将李郎中领进来,两人脱下蓑衣,雨水抖落湿了一地。
“少爷,郎中来了。”陆小五提醒了一句。
陆洵回过神来,起身站到旁侧,却不离开。
李郎中给云意把了脉,又探了探她的额头,看了下舌苔,方下定论:“此系风寒之症,冬去春来,季节交替时最容易染病。待我开些疏风解表,清热散毒的药给她服下,三五日能见效,只是不要再吹风了。”
“小五,你送李郎中回去,让青葙去抓药。”陆洵吩咐道。
陆小五见雨势大,腆着脸问了句:“这雨太大了,不如我送完郎中再去抓药,就让青葙姐姐在这儿照顾云意姑娘吧。”
陆洵并不说话,只露出淡淡的笑容来。或许是方才青葙已经领教过这位少爷的手段,她扫了一眼这个笑容,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环绕周身,让她不得不自己开口:“我这就去。”
云意在混沌之时,隐约听到陆洵同别人的说话声,他们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便是这些杂音在云意耳旁聒噪着,逐渐将她唤醒。
待青葙他们走后不多时,云意咳嗽了几下,似是醒了。她微微睁开眼睛,只迷糊地看到床头站了一个人,便是下意识地拉住被子往里缩,直待看清了眼前的人是陆洵之后,整个人才放松下来些许。
“我怎么在这儿?”
头痛欲裂,窗外暗沉沉的,雨点打在院中新抽的枝桠上,如密集的鼓点般,一下下敲击着云意的心。
“陆洵哥哥。”她唤了他一声,坐起来环顾四周,最终目光落在自己躺着的床榻上,像是反应过什么来一般,羞涩得垂下头去。
“这是你的房间?”她问。
陆洵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然呢?”
“我一直想来看看,没想到第一次来却是这般情况。”
“既然醒了,就自己回去吧。”
云意回想起来自己最后跌倒时,是陆洵抱住了她。她在心中认定了他是一个面冷心热之人,却忽视了他迫不及待将她赶走的话。
她从床上下来,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还是撑着不适朝陆洵扯出一个笑容来。只是片刻后,她的身体又软了下来,在滑倒之前,本能地抓住了陆洵的衣袖。
陆洵生得高大,已比云意高出一个头,在她第二次靠在自己身上时,心中起了一丝芥蒂,当下将她扶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陆洵哥哥,你还在生气么?”云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儿沙哑,听得人心里麻酥酥的。见他不答,她便又说:“陆洵哥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以后我不与他们来往就是。”
听到这番话,陆洵险些要起身走了。他在心里冷笑,为她好?他为何要为她好。既然她是自己明面上的未婚妻,自当注意分寸,否则与陆友那样的浪荡子来往密切了,他的脸面要往哪儿搁?
然而此刻看着她明亮的眸子,甚至面上还挂着几分讨好的笑容,他又没来由地烦躁起来。
这便是女人,她们想要操纵一个男人的心,是如此简单。纵然他已一再克制,此刻也不免被她流露出的情意而打动。
不过都是虚情假意罢了。
“如此甚好。”他说。
*
云意一病就是大半月,咳嗽断断续续不能好,刘玉徽也来看过一次,不过只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想来也是为了给贺老太太一个交代。
冬去春来,阴雨绵绵,人憋在屋中闷得发慌。青葙近来一直守着她,事事也会揣度她的心思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好不容易等到天晴,云意披了衣裳想出去买几株花来栽到院子里养着,一出门碰到了陆小五拿着一个布袋急匆匆往外走。
“云意姑娘。”他与云意打个招呼,没注意路,突然脚被一块突起的石头一绊,整个人跌了一下,幸而稳住,只是布袋子被甩到了云意脚下。
她听到了玉器碰撞之声,青葙顺手帮忙将袋子捡起,陆小五接过后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查看,“幸好没碎......”他伸手拍拍胸脯,松下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