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陆家的人一个赛一个心眼多，哪怕是辈分最大的贺老太太，也有自己的难处。看来今后，她应该做个低调世俗的客人，每顿能有热饭热菜就当知足了。

从琼华院出去后，云意如履薄冰，此后一连几日也不曾说过什么透露自己心绪的话。

青葙让她去哪儿，做什么，她就依着。但凡打探她的喜好，一律答“都行”，再与她说及宅子里的闲话，她也只听着，从不说任何一方的不是。

因此青葙心中觉得这位姑娘不知世事，既好糊弄，性子还十分温和，便也对云意愈加疏于照顾，有时一整日都不见人影。

转眼到了三月里，天气逐渐转晴，陆松也准备出行了，这回是要去西安，那里是贺老太太的祖家，如今还有些关系在，听说杭州的丝绸到了那儿销路不错，陆松和几个生意伙伴准备一起去探探风。

临别那日，陆家邀上亲友一起吃饭，特意从阳澄楼叫了酒菜送来。

云意已多日未见陆洵，这些天他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

他坐在她的身侧，却并未主动同她谈话，只时不时用公筷夹了菜放在她的碟子上。

“陆洵哥哥，近日都在忙些什么？”趁大家都交头接耳在私聊，她也尽量让自己表现得随意一些，实则话一问出口，她便紧张得不行。

“公事。”陆洵应得简单，甚至没有看她，还同旁边的陆篱举杯邀酒。

“云意妹妹，不如你也喝一点儿。”陆篱红着脸看向云意，站在身后的银烛贴心地拿起酒壶上前给云意斟酒。

满满一杯，在桌面荡漾几下，洒出了些许，溅射在云意手背上，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云意不喜饮酒，甚至是憎恶。曾经有段日子，秦适夜夜借酒浇愁，险些醉死在路边。她想起那些往事，看到酒心里头便难受得紧。

陆洵察觉到云意的变化，垂眸看着她慢慢攥紧的肉手，眼波流转间，嘴角却是扬起一抹讥笑。

“那便喝一点......”云意难为情地与陆篱喝了一杯。酒入喉三寸，她立即咳嗽得整张小脸都红红的，真是不胜娇羞，让人看着心生怜悯之情。

陆洵忽地想起之前和周夫子河边垂钓时，他静默等待地上因竭泽而不断打挺的鱼慢慢地死去。瞪大的鱼眼睛上倒映着他残忍的笑容，一如此刻他以手背支撑下巴，看着云意一点点陷入困境时的愉悦。

那是一种面对比自己弱小事物能随意摧毁，也能随意拯救的愉悦。

“我们商户人家的女子，将来可都是要做女中豪杰的！你这般模样，以后还不让人欺负了去。再来再来！”

陆阔在一旁起哄,其他人也争先要与云意喝上一杯。

云意转头看向陆洵，他的身上有着深入骨髓的冷漠与倦怠之感，酒劲上来得很快，她的视线模糊大半，已看不大清他的表情，亦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快喝啊！”

“就是就是，磨蹭什么……”

嘈杂的人声之中，旁侧的烛台火光一动一动地跳跃着，衬得云意心神不安。她仿佛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在磨刀声中茫然无措地等待死亡。

陆洵慢悠悠地转着空杯，手指纤长却也有力，直到估摸着她再也支撑不住时，他起身说：“我替她喝。”

云意蓦地转头看向陆洵。

他今晚没有说过一句关心她的话，可他的行为无不在说明他是在意她的。前些日子青葙总说陆洵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云意现在像验证了什么一般，心中又有了底气。

“逞英雄！”陆阔拍桌，手指着陆洵大声道：“你须喝三杯！”

“好。”陆洵答得面不改色。

“三弟，你又闹腾什么。大哥护着云意妹妹，他们是一对儿，你却这里叫唤，像只野狗。”

陆友突然发话。他挑衅地看着陆阔，完全不像陆洵那般谦让，哪怕陆阔没有招惹到他，他醉意上头，逮到机会就要冷嘲热讽一番。

云意这是第一次见到陆友，这位青葙口中的浪荡子，看上去虽身形单薄，且男生女相，容貌妖娆，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像那种混迹江湖的少年侠客。

“也不知是哪位被关了数十日的禁闭，啧啧，也是可怜，一放出来好似公猪出栏，见人就拱。我懒得与你这疯子计较……”陆阔当然嘴上不会让陆友占了便宜，但他更想对付的是陆洵，因而很快就将目光重新锁定在陆洵身上：“快喝！三杯！”

“慢。”陆友拦下陆洵。“我替他们喝。”

他话说完，冲云意邪邪一笑，竟是拿起酒杯来整个往嘴里套。

“哥哥！”

陆篱扯了扯陆友的衣袖，被他不耐烦地甩开，很快，一壶酒被他喝得见底。

陆友将酒杯倒置过来，在陆阔面前上下甩了几次，“如何，够了么？”

云意又目睹了一次闹剧，她心中慌乱起来，只能看着陆洵。陆洵却缓缓抬眼扫视了一下桌上的人，他忽然捂住心口的位置，用力咳嗽了几下，最终一只手支撑在桌面，整个人垂头不语，很是难受的样子。

云意忙扶住他，这几声咳嗽惊到了邻桌的人，刘玉徽起身过来，一见陆洵这幅样子，忙摆手道：“身体不适就回去歇着！”

“让大家扫兴了。”陆洵抬头看了一眼刘玉徽，刘玉徽只不耐烦地应了句：“快回去吧！”

“我随你一起回去。”云意抓准了机会，适时离去。

他们走后没一会儿，桌上的人又开始热闹起来，只有陆友神情落寞地夹菜吃饭，偶然抬头间透过窗外望见一轮圆月，心有感慨却无人诉说。

皎洁的月光打在院墙上，墙内热闹，墙外寂静。陆洵与云意一同往回走，两个下人走在前面一点打着灯笼引路，他们挨得比陆洵和云意还要近许多。

云意鼓起勇气同陆洵攀谈：“陆洵哥哥，方才多谢你替我挡酒。”

陆洵“嗯”了一声，再没有多的回应了。云意心想，或许他是个不善言辞之人，或许他性子腼腆。

那便她多说一些好了。

“你在学堂都学了些什么？”她又问。

“没什么。”

“你念书几年了？四书五经读到哪一本？”

陆洵听到这句话时放慢了脚步，路过一处挂灯笼的木桩，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很快两人再次走入黑暗，云意并没有察觉到他神情之中的些许震惊。

“你识字么？”陆洵的话中终于带了一点情绪，这句话他问得很轻。

云意停下脚步，在微弱的烛火下对着陆洵歪头一笑：“自然。我三岁便开始识字。”

“三岁。”陆洵轻叹一声，似是想起什么来，眉头逐渐拧紧。那些不堪的回忆蚕食着理智，他的眼神微微收起，犹如濒死的鸟儿坠入湖泊，带着几分绝望的阴沉。

但这只是片刻间的失控，陆洵很快恢复过来。他又接着问云意：“谁教你的？”

“祖母教的。农闲时，她用羊毛做的笔沾了水在干木板上教我认字。后来待我记得差不多了，祖母就让父亲将字刻在木块上，带着我去田间时，背篓中装了许多木块，祖母随意抓了木块让我认写，学会的就隔几日再带上重新考问我。就这样，我两年学了千字有余。”

云意回忆起这些时语气轻快，目光之中还有些许小小的得意。

他们停留在这处许久，两个下人早就走远。

夜风寒凉，吹在脸上，钻进衣袖，云意缩起脖子，慢慢往前走，陆洵就跟着她身侧，安静地听她说着一些以前的事。

云意第一次希望回去的路能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没有尽头。

但这段路终究还是很短暂，云意与陆洵分别时，他也只是朝她露出一个淡得看不出的笑容。

云意还院子门口，一直等到陆洵的身影消失不见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陆洵的随从陆小五时不时回头看着现在院门口的云意，他忍不住问陆洵：“少爷，你何不与夫人求一下，让云意姑娘早些嫁过来，也好解了你们的相思之苦。”

相思之苦？简直令人作呕。

陆洵冷笑一声，“别以为你跟青葙那点破事我不知道。”

陆小五当即熄了声，默首前行，不再多嘴。

陆洵回了屋子，开始思考云意说的识字方法。说来倒也可笑，那周夫子偏爱聪明人，他又是个晚入学的，十三岁的年纪才识字，若不是靠些奇珍异宝哄着夫子开心，怕是根本不待见他。

莽莽撞撞学了小半年，有些书上的字仍不识得，每每上课只听得一知半解，回来还要花费许久时间温习。

只是当初入学自己死要面子，不肯让人知道自己大字不识几个，现在却活受罪了。

陆洵照例拿了书出来温习，开窗让寒风闯入，这样还能精神些。

但今晚却有些烦恼，他莫名地想起云意来。抬头只见窗外一片漆黑，竹林对面的静谷园早熄了灯，想来她已经在梦乡。

“相思之苦。哼……”陆洵自嘲一笑。

他又怎么会像这些人一样整日脑子里就想着和姑娘在房中行乐那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