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阔的叫喊声逐渐消失,云意方才想说的话被这么打断了一下,一时间又没了勇气。
正在腹稿着该如何说时,又被两声叫喊扰乱了思绪。
“娘!”
“母亲。”
陆松与妻子刘玉徽从外头进来,一看屋内这阵势,刘玉徽马上敏锐地察觉到老太太这是要给孩子定亲事。
她与秦适行了礼,却也没多问,只找了个座位坐下。陆松就不同了,愣愣地看着秦适:“你是何人?”
贺老太忙道:“这位便是我平日常与你们提起的秦家兄弟。”
秦适站起身来行了礼,“我母亲与老太太是表姐妹。算起来,我应当是兄长的表弟。”
陆松眉头紧锁,急忙摆手推辞,“可别乱认亲,上来就喊兄长,我担待不起!”
他本就不是个和善之人,又正为小儿子在阳澄楼上做的糊涂事烦着呢,这会子却把人喊来,自然没个好脾气。
贺老太太瞪了陆松一眼,陆松马上老实起来,手势松散地拱了一下,对秦适道:“见过贤弟。”
秦适笑笑不说话。
这陆松一看就是个二愣子,同他那第一个进来时虎头虎脑的儿子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真是叫人处着难受。
贺老太太朝云意坚定一笑,她站起身子,神态庄重:“我想给陆洵求一门亲事。你二人意下如何?”
不等二人回应,老太太就继续往下说:“秦适多年前已中秀才,奈何路途遥远,现初次上京赶考。云意是秦家独女,将来我这侄儿若是做了官,我们陆家也算沾光,日后去京城开店卖茶,何愁没有好销路?”
“哼。”陆松从鼻间发出一声冷哼,将头瞥向一旁默不作声。他最烦读书之人,譬如身边这位夫人,她的父亲就是个老秀才,每每见面都絮絮叨叨讲一堆不知所云的话,让他心也烦,头也疼。
但刘玉徽可就不一样了。她向来敬慕有学问的人,又听闻秦适年少中举,看这年纪,应当还能再考多次,心里立刻打起算盘来。
“这真是一桩好婚事!我瞧着这两个孩子站在一起也十分般配。”
“秦兄可有给女儿备好嫁妆?”
陆松冷不丁插进一句话来,屋内的气氛一下子便降到了冰点。
刘玉徽拽了一下陆松的衣袖,神情微怒。她自然是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方才话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等秦适做了官,陆家必定诸多好处。现在不过拿自己一个儿子的婚姻之事来做交换,这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哪怕将来秦适没能中举,那陆家也是白得一位清流人士的女儿,说出去也是令人羡慕的喜事。多少风流才子都不肯将女儿嫁给商贾,陆松简直榆木脑袋。
“既然孩子还小,不如等她长大了再做决定吧!婚姻大事,不可儿戏。”秦适上前将云意带回自己身边,他看向贺老太太道:“侄儿本无意打扰,不过是继母临终前催促着让我来拜访一下表姨,慰问安康。现在也见过面了,这就告辞。”
他这招以退为进堪称一绝,贺老太太马上又湿了眼眶。陆松一见自己的老娘如此感伤,方知此次不是什么小事,立即就要跟秦适赔礼道歉,管他说什么依着就是了。
然而。
“爹,我......”
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云意张了口,似乎话要说。
陆洵抬了抬眉眼,脸色沉下来。他微微侧身,当即对着众人道:“我带云意妹妹在宅内走一走。此间沉闷,议亲之事还是留待母亲与秦二叔慢慢商议。”
屋内沉静片刻,刘玉辉最先拍手大笑起来。接着贺老太太也笑得合不拢嘴,最后大家都相视而笑。
“快去吧!”贺老太太笑着朝两人挥手。
“去吧去吧。”刘玉徽也附和着说。
云意一动不动,只望向秦适。
陆洵趁势又对着她求了一次:“妹妹,我带你去池塘看锦鲤。”
秦适久违地露出了肯切的笑容,他对云意说:“如此,你便跟着陆洵去走一走吧。”
连父亲也发话了,看来这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云意垂眸不言,心情复杂地跟着陆洵出了去。
两人出了院子,正是一个三岔道,陆洵往西边走,云意一路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并不说话。
明明说是去看锦鲤,陆洵却将云意带到了丫鬟们住的下房。
云意定在门栏外,惊恐地望着陆洵。他突然却拉过云意的手臂,力道大得有些惊人:“跟着我,别乱跑。”
话毕,伸手叩门。
云意挣脱不得,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又见此处四下无人,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老婆子将房门徐徐拉开,本一脸不耐烦,见是陆洵,脸色稍微放好看了那么一点儿:“大少爷,可有事?”
陆洵还没说话,院子里突然冲进两只狼犬,许是嗅到了生人的气息,当即狂吠起来。拉着狼犬的家丁拼命拽着绳索,眼看不济,陆洵推门而入,将云意也一并拉了进来,一脚将房门踹上。
“大少爷,这是下人的房间,你进来做什么!还带着一个姑娘家......”那婆子絮叨起来,朝云意瞅了两眼,继续道:“呦这是谁家的姑娘,看着面生,大少爷,你这是要......”
婆子的话戛然而止。
陆洵十分熟练地从一个床榻的枕头底下翻出一罐膏药来,这是丫鬟春眉平日里擦伤用的。
“你去厨房打一盆温水进来。”陆洵转头对婆子吩咐道。
婆子咽下一口口水,正拉开门探头出去张望狼犬是不是已被带回柴房边上了,陆洵又发话了:“一刻钟之内没回来,我就将你偷睡懒觉的事告诉冯管家。”
婆子一听,翻了个白眼,身体却一刻不敢耽误,马上夺门而出。
陆洵放开云意的手,门敞开着,他也没去关,只叹了口气,“适才在院中,我急着回去换衣服,撞倒了你,现在与你赔个不是。”
云意咂然。
他在这种地方道歉,算什么?
况且再紧急,也不缺那么一点扶起人的时间。她心中是恼他的,不仅在院中一事,在屋内他强行打断自己的话,也同样令人讨厌。
“秦二叔此番来,是想将你寄养在陆家。女大避父,以他目前的境况,怕是连间屋子也租不起,看着也不像是会劳作的人。你们走到杭州,应已山穷水尽,再折腾下去,莫说二叔的仕途,哪怕是你,也很难体面地活下去。”
他似乎看穿云意的心事,一番话便将她原本的念头扼杀在摇篮之中。事到如今,一切已并非她能左右,只得寄希望于父亲能中举。
至于陆洵,云意却猜不透他的心思。
“大少爷,水来了!”婆子人未到,声音已从门口传了进来。
“放这儿吧。”陆洵带云意坐到了桌旁,见婆子要关门出去,立即道:“将门开着,你就站这儿。”
婆子讪讪一笑,本想去别处偷懒,现下只能拖着脚步又回了来。
“帕子给我。”陆洵对云意说。她才想起方才他送自己的戒指,便将手心一直握着的帕子递给陆洵。
陆洵将帕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白底青的玉戒指,这只玉戒周身通透,光滑莹润,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打磨出来的。
云意还在看戒指时,陆洵已伸手探了水温,烫得他一下子眉头紧锁,便是带着怒气望了婆子一眼,婆子却在低头无聊地玩弄手指,压根没有注意到这边来。
好在天寒,门开了一会儿,水也凉了大半。陆洵将帕子扔进水中,又把装膏药的罐子往云意前方一推,“擦拭干净后上药,不日便可痊愈。”
云意惊讶地看了陆洵一眼,对上他凛冽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好……多……多谢。”
陆洵垂头笑笑,眼底的一闪而过的阴霾被隐藏得十分巧妙。
谢他?他才不屑于这种空口之言,若非拿出有价值的诚意,否则算什么道谢。
左右带她出来也只是方才怕她开口回绝的权宜之计。现在看来,这只小白兔已经一只脚悬进他铺设的陷阱之中,落地被捕是迟早的事。
陆洵向后靠在椅背上,随意瞥了一眼云意,见她将手帕捞上挤了水,摊开手掌,小心地擦拭干净之后,方打开装膏药的罐子给她破了皮的地方都轻轻涂上。
她处理伤口似乎特别熟练,三两下就弄好了,想来从前受过不少苦。
“好了。”云意抬头暖暖一笑。
陆洵收回了目光,起身时随手带走了桌上的戒指。
“走吧”他对云意说。
“大少爷可真细心!”婆子这会又灵泛起来,“今日之事,老奴什么也没瞧见!”
听闻此话的陆洵顿住脚步,云意猝不及防撞上他的后背,险些又要站不稳,这回却被一双手给捞了回来。
陆洵看着那婆子,冷声道:“犯不着刻意避讳。这是我未过门的妻,晚些时候母亲自会让宅子里的下人们前去认主。”
不等婆子反应过来,陆洵拉过云意的手臂,带她走出了这个院子。
那婆子说的话听着不干净,云意一个姑娘家自是不好同一个婆子争吵什么,幸而陆洵终归还是护着她。
少年的背看上去还不似成年男子那般宽阔,但他为云意出头的那一刹,轻易捕获了她的小半芳心。
自此这个背影替代了她心目中如意郎君的模样。
原本她恼他,甚至有些厌他,此刻抵触的情绪都化作一缕青烟飘散而去。只余下心口微微跳跃的甜,一下又一下在体内撞击出新的感触。
云意开始想,或许自己真的对陆洵诸多误解,还是该多了解了解再下定论。
陆洵在连廊处适时放开了云意的手臂,两人依旧像来时一般,又按照原来的路折返而去。
快到会客院时,云意像是想起什么来,“不是说要去看锦鲤么?”她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
陆洵放慢了脚步,与她并肩而行。他的唇角挂着难以察觉的嗤笑,低头望了一眼云意,只从侧面看到她肉肉的脸颊和微翘出一个小角的鼻梁。
她的模样很是可爱,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捏一捏。
“冬日里池塘都结冰了,如何看得到锦鲤。”
陆洵压抑自己想抬手的冲动,昂首将目光放远。
云意有些不满:“你是故意骗我出来。”
陆洵不再回话,只将那枚玉戒指不停地在指间把玩,心中想着该如何让这趟外出圆满地结束。
他轻而易举令她开心了一路,这会子却又能一句话让她心中泛起酸楚。
云意觉得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让她喘不上气来。她终于在进了会客院之后,壮着胆子问了一句:“陆洵哥哥是不是觉得,凡事只要依照自己心中所想来做便是,一切不用顾及他人。”
陆洵停下脚步,云意也跟着停下。
他们的头顶是在寒冬之中傲然独立的梅花,一阵风吹过,枝头轻微颤动,花瓣零落几片,落在两人的肩上、脚下。
陆洵脸上闪过一抹讥笑,嘴角勾起冷淡的弧度,他修长的手指定格在云意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
“该记的事却不记。”他蓦地责怪了一句。
明明她心情复杂,诸多话呼之欲出,却像一拳打在棉花里,被他这么一句话,就轻飘飘地盖过去了。
云意恼羞成怒,脸颊却烫得不像话。
下一刻,陆洵拉过云意的手,将那枚玉戒指套在她的指尖上一路下滑,直至底部。
云意眉头一皱,这才想起,方才自己离开时并未注意到戒指的事情。
“我……”
她一时失了言语,竟不知该说什么,只呆呆望着陆洵。
他的眉骨很高,连带着同样高耸的鼻梁,下方是挂着淡淡笑容的薄唇。
很是周正的一张脸,像以前祖母常说的那类贵公子模样。
“回答你方才的话。陆洵行事从不顾及他人,今后,云意算是独有的一位。”
他说情话时的样子温情又动人,云意早已羞得转过身去,先前就算对他将信将疑,此刻也不免被他这番话所打动,只软声应道:“出来许久,我们还是快些回去……”
她提起裙摆,在寒风中快步走着,面上的热度逐渐散褪,但耐不住心潮澎湃,一不小心险些扭到脚。
看着云意的背影,陆洵眼底的寒意更深了几分,他原本挂着笑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