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男缓缓回头,只见院子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他披着着上京内人人为之颤抖的那件暗红大氅。
“宁王…殿下……”
姬长嬴道:“好说。”
然后他蹲了下去,望着地上的景窈,目光平齐:“可知道是谁?”
景窈不愿与他对视,便往后挪了两步,换了个姿势靠在了墙上:“不知道,小女没什么仇人。”
姬长嬴也不逼她,只起身对着跪在面前的歹徒道:“想来买家是个生手。”
说着,他顿了一下,才道:“非常生。”
然后又回过头,上下看了眼坐在墙角处的景窈——
“姑娘,看来今夜,你是很难回去了。”
景窈:……
衣衫破了,头发也散了,身子也伤了。
景窈低头哑然,这种情况当然是很难回去了。回去了要怎么说呢?说她遇到劫匪了么?她一帝后亲点的未来太子良娣,在元宵夜发生这般的事,是景家的看护不当,是藐视皇恩。
景文远怕是恨不得给她一根白绫让她自我了断了去。
哦,不。
景文远做不出这般狠绝的事,他懦弱,自私,他只会送她去郊外的庙里,然后休一封信去金陵谢家。
她生,她死,所有的责罚都是谢家下达,所有的后果也都是谢家承担。
而他景文远,面子上过得去,里子也不损什么。
毕竟他若能有几分担当与杀伐果敢,当年便不至于让金陵百年世家的嫡女死于非命而全然不察不管。
景窈抬眼望向在院子里跪成一排的歹徒。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没有杀她以绝后患,今夜这般又是为何?若真想对她下手,何至于将事情办得如此潦草?这群歹徒,并不堪重用。
他们战战兢兢,不说反抗以一搏生机,甚至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出口,他们只抖着身子跪在那里,头都恨不得要埋进土里,他们中甚至有人的指甲因着太过紧张而不自觉地抠着地见了血。
“嗯——”
许久,景窈才听见姬长嬴轻哼了一声。
那是极低的一声,带着几分倦怠,还掺着属于上位者的不耐烦。
跪在地上的歹人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份不耐烦,这下,连背脊都颤抖起来。便是在这时候,他们其中的一人,眼睛迅速地往两边一扫。然而这么一扫,他眼底就显出了失望。
那歹人闭眼紧吸一口气,再睁眼便是要作势而起,谁知却在手臂发力的一瞬间,被一根针给刺中了要害,最后“轰——”地一声,斜摔到了地上。
而这一遭变化,不过也就几个呼吸的功夫。
跪在地上的其他歹人见状,分分看向倒地之人,只他们也不敢多看,又将头给埋了下去。哎,反抗什么呢?对方可是执掌刑狱司的宁王。
景窈看向那射出细针的黑衣少年,他一张脸,亦是无悲无喜。只他并不是没有表情的那种麻木僵直,反而是那种因觉得此事太过平常,才没有显出任何额外多余的情绪。
就如同每天上值的官员,在路过街口的包子铺买了个肉包子一般稀松平常。
接着,这黑衣少年,又将手腕瞄向了其他人,然后这院子里跪着的那些歹人便几乎同时都倒了下去。
那黑衣少年什么都不说,他既不向姬长嬴请求指示,也不向姬长嬴交代什么,他径直出了院子。
景窈不知他去做什么了,但她甚至还来不及想,只不多一会儿,那黑衣少年就回来了。
驾着一辆牛车。
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短短几息功夫,就找来这么一辆牛拖的板车,板车上还摊着一堆麻布袋子。他将这群人或单或双地扔进麻布袋子里,然后又一个麻袋叠着一个麻袋落在板车上。
这黑衣少年忙完这些,回过头来看向景窈,缓步走了过来。
景窈当下只想着她莫不是也得被装进麻布袋子?不至于吧……
却见那黑衣少年越过她,一脚踢开了木门。
“哎哟——”
只见趴在门背后听着动静的小丫鬟被这一下撞得向后翻滚了一圈。
寅瞳在远处扶额,卯月这性子……
只可惜,他这般无奈并未被卯月接收到,卯月只进了屋,将那小丫鬟像提鸡崽一般提到了景窈身边,然后转身驾着牛车,走了。
安渔窝在景窈身边,缩着脖子,轻唤了声:“姑娘?”
虽然她信姑娘说的姬长嬴定然不会不管,但他来得也太慢了些吧。她左瞧瞧姑娘,再右看看姑娘。哎哟,天爷,怎就搞成这样?
只可惜,景窈还未来得及安慰小丫鬟两句,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那是一辆金顶白帐的马车,待它行至近处一看,便能见着车上悬着一块上好的红玉。
一个圆形的寿字。
景窈愕然。
在上京,敢挂这个字的,只有一位——
当今皇帝的亲姑姑,寿长公主。
先皇身子孱弱,而当初还是太子的皇帝却是最小的一个,原因无他,只皇帝的母亲,是继后。先皇对这位继后很是喜爱,也疼爱幼子,只可惜前面几个皇子在朝中早已扎根,贵妃与惠妃母族势力更是不容小觑。
如此这般,在先皇弥留之际,皇子叛乱,直逼东宫。而在这场宫变之中,寿长公主为了带着年幼的太子出逃,折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景窈记得在市坊街道的传说里,当初寿长公主只说了一句话:“他们食君俸禄,替君分忧是他们的本分。”
再后来,寿长公主的丈夫,安国将军,一生南征北讨,最后亦是死在了保护皇帝的江山里。
皇帝对这位亲姑姑有着孺慕之情,当初见她为了这江山最后只落得孤苦一人,便望她能在宫里住下,颐养天年。但这位寿长公主却选择了回到公主府,守着自己的宅子,过自己的日子。
虽万般不舍,但皇帝也体恤姑姑与姑父伉俪情深,姑姑舍不得与姑父相守回忆的宅子,于是最后亲自给她提了个“寿”字,道一句“国祚绵长,惟愿姑姑福寿安康”,挂在了公主府的牌匾上。
自此,公主府变成了寿长公主府。
不过这位寿长公主倒是真如当初她离开皇宫时所说,她年岁大了,对红尘俗世提不来兴趣,别说朝堂之事不过问,连平日里朝中各位夫人之间的往来都避了。
但姬长嬴不同。
景窈在得知小呜便是宁王的时候,就私下在景嵘那处探查了一番这位宁王的过往。而据景嵘所说,姬长嬴年幼之时也是在寿长公主膝下教养过的,因此他与寿长公主亦可算是有几分祖孙情在的。
可尽管如此,她也没想到今夜他竟会惊动寿长公主。
她望向站在前方几步之遥的男子。
他此刻正背对着她,她瞧不清他的神情,她亦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若只因着这张相似的脸,何至于如此?
而待他们上了马车,他亦是坐在了车门近处,留给她一个背影。
马车轰隆隆地驶过了宁静的京郊,又轰隆隆地驶过了繁闹的上京城内,最后停在了上京东南面的昌平街上。
寿长公主府便坐落在前方。
景窈听闻这寿长公主府原本占地极大,但后来因着寿长公主也不怎么理世俗之事了,府内也不喜有太多仆从,便缩减了院子,将一部分分了出去,因此现如今这街上还住着几位退官了的文臣,都是清雅之士,倒也颇为安静。
便是因着这份清静,元宵夜处处笙歌的,此处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家家户门口处燃着的两只灯笼沾染了些烟火气。
而寿长公主府门口的灯笼下,此时已有一位妈妈站在那处,向外张望着。
姬长嬴率先跳下马车,他伸手向车内邀道:“到了。”
依旧是那样苍白的手,依旧在手指末端凝着浓厚的青。
景窈呼了口气,便抓住了姬长嬴的手,借着力也跳了下去。
不过一个晚上而已,他们之间这般亲近,竟已习以为常了。只待她再抬头望向姬长嬴,却见他目光无波,已是转身面向那位候着的妈妈了。
姬长嬴道:“乌妈妈,叨扰了。”
那乌妈妈长得一脸严肃模样,开口倒是温和,并不戾扈:“大晚上的,什么叨扰不叨扰。
“您能想起这边,长公主殿下便是高兴的。更何况,您如今还能想到姑娘名节,倒也算是没完全忘记……”
话未说完,乌妈妈顿了顿,接着道:“大晚上的,奴婢逾越了,但这一辈儿孙,长公主尤喜欢您,您是知晓的。”
姬长嬴目光便又更柔和了些:“是孙儿不孝了。”
乌妈妈:“孝顺不孝顺的,与她老人家,也就是愿意叨扰她一下,麻烦她一下,像你们这一个个长大了,什么都往自己心里憋着,才是让她老人家心里忧心。”
说罢这话,乌妈妈便没再出声,只一路引领,安排休憩之处。而这期间倒是未见多少人,想来这寿长公主府真如传言一般,人丁极少。
景窈心下却有些奇怪。
虽然他们这般匆忙上门,时辰也着实晚了些,但看样子这位乌妈妈似乎并不打算带他们去拜见一下寿长公主。
也不知是何意。
这般想着,就见着一披着翠绿斗篷的少女提灯往这边来。
那少女见着跟在乌妈妈身后的姬长嬴,倒也似并不意外,只轻轻福身道了声“宁王”,并无多话。
倒是乌妈妈面向姬长嬴开口道:“今夜长公主那边是翠娥丫头在陪着。”
这般介绍完,她才与那名唤翠娥的少女道:“长公主年岁大了,大晚上的经不起折腾,明日早上再禀吧。”
“乌妈妈所言甚是,既是宁王来了,长公主殿下必是高兴至极,若是现下见了,怕是这一夜都睡不下了。”
翠娥说完,便又福了下身,对宁王道:“那奴婢先告退了,长公主那边离不了人。”
待那翠娥离了去,乌妈妈才转过身又与姬长嬴道:“早些歇息吧,既然来了,明日便陪着长公主殿下吃个早饭。”
而姬长嬴更是语气颇为乖巧地应了声“是。”
见他如此乖觉,乌妈妈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对一旁的景窈道:“姑娘既来了,便也一起吧。”
“老人家,喜欢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