祟山,万人坑内。
许久过去,其余二人也已苏醒过来,正和面前三人大眼瞪小眼。
“我他妈给你半个时辰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就把这山连你一块炸了。”
钟律即便被绑在椅子上,语气依然是一等一的凶,眼睛死死盯着洛凕,仿佛要吃人。而齐清轩老老实实被绑在另一把椅子上,俨然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先说好。”洛凕叹出口气,“我说的可都是真话。”
钟律嘁了一声。
洛凕耸耸肩,心平气和地跟人解释:“涅槃门没把我打散,阵法也没封住我,我后来就跑了。”
他现在一想起涅槃门,心里都一阵发怵,不愧是武神留下的东西,哪怕是凡人来用,威力也尤为骇人。但要是跟人说自己就是舜泽,想来钟律这个脾气听了,立马就会把山炸了。于是洛凕思来想去,还是没有说全。
“虽然我还记着仇,但之后再说。”洛凕说罢摊手,“我不过是来查蔽日教,顺便看看是谁打着我的名头在惹事生非。”
钟律脸色依旧阴沉,但看上去还是有在认真忖度。半晌,他开口道:“把我放开。”
“干嘛!你要动手?!”李言清惊恐道。
“我要动手早动手了,赶紧的。”钟律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洛凕便也不再多言,抬袖一挥,缠绕着钟律的怨气便散作烟尘。而后他视线转向一旁,那里是全身上下透着烦闷的齐清轩,看上去实在一点都不想再掺和这事。
又过一会,只听那斗笠下出了一口冗长的气,语气是有气无力的烦躁:“……我会如实禀报阁主。”
洛凕便笑着应道:“有劳你了。”
待束缚散去,齐清轩干脆连站都不站起来,就着椅子靠了上去,一反常态地坐得不那么端正,还往下溜了溜,疲倦的心情毫不掩饰。
钟律站起身,嫌弃地掸掸衣服,才又瞥了两眼洛凕和宋云轻,没好气道:“什么仇不仇的跟我没关系,那么久的事我懒得管。我姑且不会把你们怎么样,但这不是因为你说的有多可信。”
他说罢便斜看向宋云轻。
洛凕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他本以为免不了要费上一番功夫,没想到钟律立马就松了口。宋云轻提出的条件真有如此份量,以至于钟律在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依旧能选择妥协?
“澜儿,你……”洛凕顿时有些紧张。
宋云轻只朝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别担心。”
洛凕便也不再怀疑,笑着应了:“好。”
——
百年于他不过一瞬。
在凡间闹出这等祸事,只是在照夜宫中拘禁百年已是最轻。但也足够久到,他再难心生什么愤慨。
一切已然落定,他做过的选择、当时心中的孤立无助、对世人的怨恨,哪怕那些鬼魂的面容,都快随接连飘落的银杏掩入土下。他依然还是舜泽,而殜阳早就死在了那场荒诞的围剿中,尸骨无存。
如今唯独叹息拂过水面,涟漪也不曾泛起。只剩他于倒影中看着自己的面容,那上面完好如初,不再有渗着血的绷带,不再有不堪入目的灼痕,白瞳沉静。
已是过往了。
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光着脚踩过覆满落叶的长廊,到了他身边。
舜泽转头看去,却冷不丁被这孩子抱了上来。那即便他坐着也没他高的身材就这么顺势窝坐到他怀里,两只手勉强环到他后背去,抓着衣服,埋着脑袋。
“做什么?”他向来猜不透这孩子的心思,这般举措来得突然,叫他也心下疑惑。
却听敖澜声音闷闷的,说:“你在难过。”
“……”舜泽一时说不出话。
是啊,连这孩子都看得出来。
一直以来压抑的心绪一经点破,再而涌上的苦涩、不甘,叫舜泽抿紧了唇。无处发泄,他便只能伸手把敖澜抱进怀里,弓着脊背,脸埋在那窄小的肩膀上。只是那渺小却温暖的身躯更让他难以平心,强忍着发酸的眼角,却又不舍松手。
他怎会放得下,怎会不怨自己无能留下什么,怎会不记得再去到那座山时,其上已经什么都不剩。
“没事的。”他听见敖澜的声音一如往常平淡,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哭。”
“你这孩子……”舜泽的声音有些不稳。
他堂堂照夜仙君竟沦落到要让一个孩子来安慰,实在太丢人。
“我会陪你。”敖澜又说。
舜泽心中一颤,将这瘦小的身子搂得更紧,生怕下一刻也有什么从他身旁离去。
“……嗯。”
他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
环绕着祟山的怨气如烟云散去,阴风消停,山上恢复了最初的荒凉死寂。被遮盖的阳光再次撒向山中森森白骨,驱散了倒塌神像上的阴霾,从山顶那道深堑倾落下来,在万人坑中汇成一条光河。
“钟城主。”
几人正要动身离开已经看不出原型的帝初庙时,洛凕突然叫住了钟律。
而钟律极不耐烦地咂出一声,抱起手臂回过身:“哈?还有事?”
洛凕站在那道阳霜斩出的深堑边,低头望着坑中遍地枯骨,问道:“乾坤城的记载中,那场围剿后来如何了?”
“你自己不知道?”钟律不是很想搭理,语气也不见好。
“我只知道头一次围剿,你们连我封山的怨气都没破开,就折了一半人,最后自己退了回去。”洛凕扭头看去,也不管钟律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笑着继续道,“第二次,八成是乾坤城给南烟寺捐了一大笔香火钱,拉下脸跑去五蕴山和那帮秃驴软磨硬泡,才请来了涅槃门……”
钟律气得顿时上前一步:“你他妈——”
洛凕笑容不减,往宋云轻身后退了一步。
“你们乾坤城这么窝囊?”李言清如法炮制,也往宋云轻后面一站,探个头出来,“前有殜阳后有白夜仙,怎么啥都打不过啊?”
宋云轻站在那里宛如一面墙,一声不吭。
钟律咬牙切齿,吐出一口恶气,袖子一掸,扭过头不想再看到这帮倒霉玩意,蛮不情愿道:“啧,祟山怨气扫荡一空,殜阳被镇压,鬼剑昏镜收归南烟寺,封在五蕴山下,你他妈不是明知故问?”
“南烟寺?”洛凕顿时有些头疼,“这该怎么去……”
却见钟律听罢脸色突然沉了下来,看向洛凕的表情尤为诧异:“不是你取走的?!”
“取走?!”洛凕一听脸上竟也难掩愕然,“可我根本没去过五蕴山!”
李言清听得满头雾水,往前凑了凑:“啊?在说啥呢?”
“山中怨气浓重,经由数千年,曾自行生出过一柄剑。”洛凕解释着,神色更是不妙,“以防为居心不轨之人所得,我便将其收作己用,取作昏镜,助我平息山间怨气,从未离身。我本是想问它的下落,但……”
那之后他只匆匆回来寻过一趟,迫于还有众仙盯着便没法再去细究。如今再次回来,若要将剑取回便是时机正好,但剑居然已经被偷了?
钟律低头捏着眉心,焦躁地原地踱步:“尹府那事之后,南烟寺检查过山下封魔堂,但封印完好无损,剑已经被替作赝品。”
“这——”洛凕难以置信,“南烟寺都没能发现?”
要从那佛寺中悄无声息地拿走昏镜,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屈指可数。
而眼下正有一个。
“妈的!”钟律同时反应过来,痛骂一声,“那条破蛇!”
先是在天择殿脚底下建祭坛,而如今又取走了昏镜,那蔽日教恐怕还在预谋更大的事情。想到此处,洛凕面色愈发忧虑:“得尽快找到它,否则就来不——”
话音未落,却听一道破空之声,自远端飞射而来。
铮鸣乍起。
宋云轻转眼瞬身至洛凕面前,手中白玉剑正架住一柄无主之剑。
只见那剑锋芒凶戾,焦黑剑身溢出滚滚红烟,剑镡之上一枚月石如眼,其中凶光毕现。洛凕见得此剑顿时诧异,却还未及应对便闻四周烈风呼啸而起。再是一声异响,其自宋云轻剑下撤向半空,剑身倒转,剑锋直指云端。
红烟伴尖啸剑鸣冲霄而起,如同分天血线。
山中顷刻动荡,深埋于下的白骨如同苏生,被遮天怨气驱使着涌向众人。天光被尽数遮蔽,整座祟山重新浸入黑暗,不见天日。而那柄剑随即隐入怨气之中,不见踪影。
“这回又是什么啊!?”
李言清惊恐万分,连忙拔剑将冲上来的尸骨劈砍开来。钟律叱骂着抽出黄符甩向四周,数道雷火将骸骨燃烧殆尽。而齐清轩银刀出鞘,十分暴躁地把涌来的骨头碎肉都打散了去。
洛凕站在宋云轻身边,怨气在他周身向两侧绕开。奔来的亡骸都在一丈开外被金光击碎,一柄白玉剑正悬在前方,剑尖指向红雾最为浓重的方向。
“生于祟山,即便无主亦可使役怨气,但为何……”
洛凕望着雾中,神情亦是疑虑。
那柄剑无疑就是昏镜。
既然方才已有推测,那它唐突出现在此,恐怕也是那条蛇妖所为。也更叫洛凕确信他们现下动作定是皆被看在眼里,只是其目的究竟……
环视见其他人皆入困境,洛凕无暇推断更多,眼下平定剑上暴戾才是要紧。他思忖片刻,唤道:“阳霜,去。”
话音刚落,一道莹白剑光现于洛凕身旁。阳霜得了指令,直直冲进红雾。剑锋所过之处,怨气霎时消散,那藏在其中的细长阴影也再无处遁形。
而那剑似有识活物,见已经暴露,剑身自行一横,生生挡下刺来的阳霜,却被那怪力逼得后退数尺。见势不妙,它正要重新躲入红烟,此时洛凕已紧随其后近它半尺之内,咬破食指,以血点上剑镡所嵌之石。
昏镜猛然一颤。
“现在认出我了?”
洛凕见状却无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