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肃清如期而至。
乾坤城的万千修士围在这一座近乎顶天的荒山下,金色八卦笼罩云端,断去山间一切退路。
“起阵!”
伴随一声令喝,八卦阵朝下压去,似要将这山中一切归于尘土,枯骨也为之震颤。
然而此时,从山尖庙宇冲天而起一阵阴风,携卷着暗红的烟将那金阵冲得粉碎。红雾朝外飞速弥漫,转将整座祟山笼在其中,如同一道高墙将一切隔绝。
山下修士大多来不及躲避,皆被这滚烫怨气灼伤。更有甚者哀嚎着被卷入红烟,转眼成了一具体无完肤的干尸。魂魄从中被分离出来,扭曲在一起,化为一只只狰狞恶鬼,尖啸着反扑向山下的人。
殜阳站在帝初庙顶端,漠然看着一切发生。
他手中高举一柄猩红长剑,滚滚怨气从四面八方汇向剑身,经由剑上纹路于剑尖汇聚,有如号令般源源不断朝天上涌去。云端被彻底遮蔽,连正午晴空也再不明晰。
“……我说过别再来。”
殜阳紧握剑柄,沉声道。
山下不断传来重叠在一起的凄厉惨叫,是被厉鬼撕碎胸膛、咬断脖颈、拔去四肢的人。远看之下,却皆如蝼蚁一般渺小,仿佛只是溃败散沙一般混乱,亦不足入眼。
“阳儿!”
却在这时,殜阳的手腕被突然抓住,叫他神色一顿。
“婉卿。”他并未回头,“回去。”
“阳儿哥哥!别这样!”鸳儿却也出现在他身旁,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
“他们没做错什么,只是——只是太害怕了!”婉卿听着山下的惨叫,眼中含着泪,“是我不好,我们不该偷偷下山去,吓到了他们……”
“放了他们吧……”鸳儿一并抽噎着,恳求道,“他们也有家里人等着回去,也是没有办法才——我们在山上待得够久了,没关系的……”
殜阳瞳中微动,往面前看去。
冯哥正牵着小石头,朝他摇了摇头。
他张了张口,最终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
他想,若是没有他,这些鬼魂就不会为了送他一幅画便跑下山去,被人识破,招来乾坤城的肃清。或许不久后,他们就能在时光冲刷下散去此生执念,前去不再含冤的来世。
小石头的年纪是最小的,尚且懵懂的他并没留下多少怨恨,应该很快就能离开祟山了。
鸳儿大概是在这之后的,她性子开朗乐观,甚至从未怨过那些将她拐来的人,留在这里也不过是因为思念家中父母,但她也快放下了。
冯哥说不了话,可当其它鬼魂问起时,他却摇了摇头,在地上写下几个字,说只要妻子健康就好。
婉卿是最放不下的,她日日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到她的情郎,能重新坐进那大红的轿子,走完那时没能走完的接亲路,可她如今却已离不开祟山,只能与白骨为伴。
殜阳曾是想送他们离去的。可这些鬼魂心中的执念,却早就不一样了。
小石头来时并未学会说话,只是懵懂地歪着脑袋,伸手扯上他的衣摆。冯哥在地上写出几个字,说,等你回去,也不迟。鸳儿摆出一副大人的神态,叉着腰说:“要是我们走了,你就要在山上发霉了!”
“我们当然舍不得了。”婉卿眨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笑着对殜阳说,“但说不定,等阳儿真的交到朋友,还能找到心仪的人,我就能放下了。”
他成了这些孤魂停留在此、无法往生的执念。
*
祟山上自那之后,再没有透入过一丝阳光。
红烟笼罩了一切,是一道壁障,也是一道囚牢。外面隔绝的是凡尘的纷扰,里面锁着的是一个几近疯魔的人。
殜阳想,或许就这样,等怨气把他也吞噬殆尽,就这么死了也还不错。
反正他本就是来此处寻死的,只要能保住这四个被困在山上怎么也不肯走的鬼魂,他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他满心悲痛来到这里,独自一人,本想再也不管什么世间纠葛,消磨余生。可婉卿就像他温柔贤淑的姐姐,鸳儿就像顽皮活泼的妹妹,冯哥是可靠耿直的大哥,小石头是尚且懵懂的弟弟……
为何这些人要因他而卷入如此祸端?仅仅因为他们是亡魂,与人不同,便要赶尽杀绝,毫无周旋的余地?
凡人果然同他过去所见一样愚昧,只愿相信自己笃定之事。
“咳咳……!咳……”
殜阳猝然弓起身子,咳出的血将书案上的笔迹模糊下去。
“阳儿?!”婉卿闻声赶来,见状慌忙将他扶起,“你又——”
“无事。”殜阳随手抹去嘴边鲜血,浑不在意,只朝人笑了笑,“今日鸳儿想到什么新点子了?”
婉卿迟疑了许久,才说:“……她看了你写的书,想学琴曲,然后弹给我们听。”
“好。”
哪怕多一天也好。
“阳儿哥哥!小石头学会说话了!第一句就是叫阳儿哥哥呢!”
“真了不起。”
“阳儿,冯哥说想到了副新药方,是治风寒的,想找你帮他看看缺了什么。”
“我写完这卷便去。”
“山上居然开出野花了,我就把它画了下来,你看挂在这里怎么样?”
“很好看。”
没人能够走过这些怨气,没人会来打搅他们。
山中荒芜不见天日,那便以幻境筑于其上,复现出此地数千年前的繁茂;平日枯燥无趣,他所见过的也足以谱成任何故事,以解聊赖。他是照夜舜泽,知无不晓,手眼通天,他们想要的、想知道的,他都能给。
他能一直守在这里,陪着这四个倔强的鬼魂,直到他们也放下执念,前去往生。
直到这里最终只剩下他一人。
*
十年,二十年,殜阳不记得过了多久。
红雾下辨不清日月轮转,终日只有荒凉的山,满目猩红,满山枯骨。
哪怕建在上面的幻境中一片鸟语花香,葱翠山林足够让人安居清闲,但也只有他清楚,这些持续不了太久。
他满身渗着血的绷带下再没有完好的皮肤,被怨气灼烧出的痕迹遍布皮肉,连面容也快看不出原貌。而他也再没有力气走出那座镇在山尖的庙宇,只能与其中早已黯淡的白龙雕像为伴,看着自己在幻境中的虚像与那几个鬼魂嬉戏。
他所能做的,只有耗尽这分身最后一丝气力,给它们留下一场足以放下执念的梦。
“哎!鸳儿!我还没画完——”
“哎呀没事让我看一眼嘛!哇!好俊秀的公子哥啊!”
“你这丫头!还给我!”
“婉卿姐又在画情郎咯——哎!啊!”
“鸳儿!”
“没事没事,还好有阳儿哥哥……”
人声接连穿过庙前,那二人同他的幻象一起踏过幻境中的葱郁花草,逐渐远去了。
却紧接着,有人折了回来,缓步踏入这破败的庙中,停在他身旁,就着破碎的石砖地坐下。殜阳微微转头,入眼的先是玄黑衣摆上的金云浪涛,再是无风而动的金玉羽带,再往上,长发及地,发冠端正,一双平静的白瞳正看着他。
那便是他自己,是他留在山中的幻象,亦是舜泽。
“后悔吗?”殜阳听见舜泽说。
许是他久念成魔,事到如今,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后悔?他当然后悔。后悔为何没能早些提醒它们莫要随便下山;后悔自己为何没能同它们撇清界限,叫它们留下执念无法往生;后悔他一个上仙竟别无他法,到头来也只能依赖这缥缈的假象。
舜泽安静地看着他,只说:“也快要结束了。你我皆难以回头。”
他走到现在这一步,除了坐以待毙,已然什么都做不到。无论他是照夜舜泽,是鬼师殜阳,在他决心偏护这座空山时,便无可挽回。
恐怕众仙亦在看着,在笑他执拗吧。
“……倘若帝初护佑苍生,为何世间仍有苦难?”
殜阳颓然跪坐在龙首下,低声喃喃着。
“倘若众生平等,为何除人以外皆被贬为异类?”
他垂眸看着自己缠满绷带、仅是举起便颤抖的双手,又抬头看向龙首,同那无神的双眼对视。
“倘若善恶有报,为何他们只有在梦中才能安息?”
沾满血迹的指尖抚过白龙的面庞,抹去上面落满的浮灰,留下几道模糊红痕,再无力地垂落下去。
殜阳一同低下了头。
“……您为何没有告诉过我?”
山外传来一阵震颤。
漫天红雾翻涌而起,却仿佛避之不及,猝然朝外散开。天阳重新照入山间,洒向破败庙宇中,从瓦间空洞探入,拂去了白龙身上的阴霾。那鳞片在金光下熠熠生辉,殜阳却迟迟没有抬头去看。山中轰动,于他好像再无所谓。
“除魔卫道!剿灭鬼师!”
喝令自庙外传来,伴随经文吟诵,浑厚钟鸣传遍山野。那道金光并非是朝阳,而是自上落下的一道佛光,驱散了庙中怨气,将殜阳罩在其中,无处可退。
“伏以,借舜泽之目,以告帝初!”
金色锁链应声冲破庙墙,蛮横地束缚在殜阳身上,扯向四方。而他只是漠然低着头,任由那链条将他的皮肉绞为飞烟,叫他动弹不得。
“一请鸣雷神君,降霖雨铺路!二请飓海仙君,借列风送行!三请乾山地君证冤戾!四请烈阳火神鉴罪行!”
光芒照耀下,吟诵声如同判决,不容余地,将他所做一切否定为云烟。
“拜请南烟武神!镇世间妖鬼!护苍生太平!”
殜阳自嘲地笑了一声。
真是讽刺。
那环绕着灿金鹏羽的禅杖应声落下,将编造的幻境一同砸得粉碎,将山间阴霾破出黎明,将尘埃落定。
被执念所困,始终捧着一面昏镜自欺欺人的,其实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