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整个嘉城都裹了层银装。
阳光照在玻璃窗上,那层结冰的霜花正缓缓融化,谢忱在蓬松的枕头里动了动脖子,民宿的床垫太软,睡得他腰酸。
他翻转过身,被褥和睡衣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谢忱睡眼惺忪,刚睁眼就撞见陆元近在咫尺的脸。
“!……”
昨晚度过零点,陆元坚持说屋里有虫不愿意回去,谢忱过去检查,还真在床脚发现了一只甲壳虫——但已经被踩扁了。
最后谢忱还是“收留”了他。
陆元并没有和谢忱一样把自己裹成春卷,额前留长的碎发微微遮住眼睛,其中几根叛逆的正与睫毛交缠。
他的睡姿仍带着幼年养成的侵占性,如今舒展的骨架已能填满整张床榻
谢忱注视着他那道隐入被褥的脖颈线,当年蜷在自己怀里过夜的小孩,如今连肩宽都快要超过自己了。
他下意识想去碰一碰少年高挺的鼻梁,而就在这时,陆元睁开了眼睛。
刚十八岁的少年眼底还晃动着刚从梦里醒来的困惑,窗檐的冰溜子“咔嚓”掉下一截,惊扰了一只正在梳毛的麻雀。
“哥……早上好。”陆元忽然把脸埋进他掌心,刚睡醒的皮肤滚烫。
新生的青涩胡茬刮着生命线纹路,温热的呼吸喷在指缝间仿佛在催熟某种酸涩的果实。
“不早了,已经中午了。”他想抽手,却被攥住手腕。
陆元指腹有常年写字留下的茧,蹭得他发痒。外面突然传来几下“扑腾”的声音,随即一只猫跳上窗台高傲的仰起头优雅走过——它狩猎成功了。
“哥刚才想摸哪儿?”陆元凑近过来,少年人蓬勃的热气透过睡衣布料扑面而来,混着被窝里的暖意,蒸得谢忱耳根发烫。
鼻尖主动去擦他的手背,陆元带着笑意的气息拂过腕间红绳:“这里吗?”
谢忱心脏一滞,三秒钟后他猛地坐起身,床垫弹簧发出抗议的“吱呀”。
“别闹,快起来了。”
“……噢。”
暖风卷着雪沫扑在玻璃上,他背对陆元刚要换睡衣时,听见身后传来询问:“哥我的生日礼物呢?”
“那边。”谢忱随手一指。
很快,陆元赤着脚踩在木地板上,他蹲在行李箱前,睡裤松垮地挂在胯骨上。
那截随着翻找动作时隐时现的腰线,让谢忱不由自主的想起昨夜浴室门缝漏出的水蒸气里,看见少年腹肌上滚落的水珠……
谢忱别开脸去系衬衫纽扣,指尖却总对不准扣眼。
“看到了。”陆元举起墨绿色天鹅绒盒子:“好轻啊,我可以打开吗?”
谢忱抬了抬下巴,默认了。
盒子掀开,一支深蓝色的钢笔映入眼帘——笔杆在阳光下泛着蜜蜡般的光泽,笔夹处嵌着枚橄榄叶形状的铂金饰品。
“这……”陆元一下愣住了。
谢忱迅速扣好衣服走过来:“橄榄叶寓意坚定和自由,我希望新的一岁元元能永远做自己想做的事。”
指腹摸到笔帽上凹凸的刻痕,陆元定睛一看,那上面除了刻着“LY”外,右边还多出了另一个缩写,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刻印。
“X、C……这是哥的名字。”他故意把谢忱名字的缩写念得很慢,像含着一块舍不得化的糖。
谢忱应了一声:“师傅刻错字了,我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于是买了刻刀自己改了一下……”
他看着上面那两个缩写字母,蜿蜒的金线仿佛倒映着自己攥着刻刀在书房那盏冷白台灯下反复描摹的影子。
“如果去掉我的名字会空出一块不好看,你别嫌弃……”话戛然而止,一个温热的胸膛突然贴上来。
“我怎么会嫌弃?”
呼吸轻轻而过,烧得谢忱耳后那片皮肤发烫。
少年的鼻尖蹭着他衣服上的气息,有着严重分离焦虑症的小狗忽然贪恋起这一瞬扑进怀里的正当理由。
“哥,我喜欢这份礼物。”
“喜欢就好。”
日光落在陆元的眼尾,谢忱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戳那团跃动的光斑,指尖却贪恋的流连在温热的颊边。
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那只蜷缩在雨天里发抖的雏鸟,不知怎得,谢忱下意识对着陆元的名字脱口而出。
“元元。”
“嗯?”
陆元侧头浅笑,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在颈间微微起伏着,他的声音、他蜕变的性格还有他处事的方式……五一不在证明他真正十八岁这个事实。
钢笔在两人相贴的胸口前微微发颤。
谢忱张了张口,很郑重的说:“生日快乐。”
·
陆元对新钢笔爱不释手。
当谢忱把车稳稳停下时,陆元正借着停车场的灯光第七次旋开笔帽。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再看要看出火星子了。”
可陆元振振有词:“这是哥送我的第一个成年礼物,我想多和它交流亲近一些。”
下午在商场试衣服时,导购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把钢笔别在每件新衣内袋,最后谢忱买下那件带暗袋的羊绒衫。
电影院的黑暗成了最佳掩护。当荧幕亮起龙标时,陆元的拇指正反复描摹笔身上某一个凹痕……
谢忱无奈叹了口气。
他起身取出从关朝店里订的蛋糕盒,羽绒服擦过后座真皮座椅时发出窸窣的声响。他又按下后备箱的按钮,下车将行李箱拖了出来。
少年跟着他也一起下车,手里多了一包板栗。
“哥,最后一个了。”他指甲缝里沾着焦糖,栗壳裂开的脆响像树林里踩断的枯枝。
温热的栗仁抵在唇边,谢忱低头时嗅到少年袖口沾染的糖炒栗子香,混着冷空气的甜涩在齿间漫开。
唇离开时,陆元感觉指节被什么湿润的东西擦过,他轻轻摩挲着那块皮肤上留下的余温,快步跟紧谢忱,心中怦然跃动。
·
单元楼前的积雪被人踩成灰褐色,谢忱正要摸门禁卡,忽然瞥见旁边蜷缩着个人影。
他仔细看了看,突然出声唤道:“……小冉?”
听到这个名字,陆元眼皮一跳,唇角的微笑随着面前的女生的抬头逐渐消失。
几天不见,舒小冉又憔悴了很多,人瘦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谢忱……”
谢忱二话不说立刻摘下自己的围巾,替她一圈圈围上:“先别说了,跟我上楼。”
“不,我说完就走。”她看了一眼旁边的陆元,默默攥紧衣袖。
谢忱转而对陆元说:“你先回家。”
可陆元脚底仿佛生了根,晦暗的眼眸里映着舒小冉有意躲避的紧张。
“……”
陆元不说话,直到谢忱又喊了声他的名字,才突然活过来似的从他手里拽走行李箱。
“那哥快一点,我等你回来切生日蛋糕。”
他用力念着最后四个字,蛋糕盒丝带扫过腕骨的触感,像被猫尾巴轻轻挠过一样。
“嗯。”
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谢忱心底生起一丝说不清的异样,可他来不及去探究,舒小冉说话了。
“我明天就要走了。”
谢忱收回目光:“我听说了。”
她呼出的白雾在围巾边缘的绒毛上泛起极小的水珠:“你知道这次我为什么会来嘉城吗?”
谢忱摇头。
“因为我在外面太久了,没有人能像你一样关心我、真正懂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谢忱下意识的想拍一拍她的肩。
可就是抬手的那一霎那,舒小冉突然抓住他袖口:“跟我走好不好?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
头顶路灯应声熄灭,不远处传来类似野猫撞翻垃圾桶的闷响。
“……”
谢忱喉结动了动,后槽牙咬着渗出一丝苦涩,像他们这样劫后余生的人,早就把根埋在这里了,就算出去,也没法心安。
“爷爷对我有恩,抱歉,小冉。”
他的回答在意料之中。
舒小冉追问:“如果没有他们呢?如果没有那场灾难,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
谢忱沉默了。
寂静中,他仿佛看见宾馆大堂那顶水晶灯正在天花板摇晃,天崩地裂之间,好像街道两侧的银杏叶也成为了一块块金色的裹尸布。
如果一切都不一样,也许他就不会背负那些超出他能承受的重量吧。
谢忱痛苦的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困在眼眶中的雾气逐渐消散,他张了张口,轻轻吐出四个字:“大概,会吧。”
如果没有地震,母亲的生命就不会停在三十七岁,他们或许真能挤在离开嘉城的绿皮火车里,任由铁轨把往事碾成碎屑。
会吗?也许会的吧。
毕竟人已经没了,再多的假设也不过是活人用来安慰自己的止痛剂而已,那些“如果”像在福尔马林液里泡肿的谎言,暂时麻痹溃烂的创口,却让骨头缝里滋生出更多菌丝。
舒小冉撞进他的怀里,哽咽的声音在耳边徐徐响起:“够了,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谢忱,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你也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坚强的人。”谢忱轻拍她颤抖的肩胛,或许有一天真就像舒小冉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变好的。
而这个前提,是谢柏山真的死了。
·
谢忱叫了辆网约车,他本是打算送舒小冉回去的,但舒小冉不愿意。
她说:“我怕到时候就不舍得你走了。”
谢忱拗不过她,于是约车时特意勾选了女司机,等车来时,他又拍下了车牌号和车型。
舒小冉整个人趴在被水汽模糊的玻璃上,看着他忙了一圈,最终犹豫很久还是决定说出来:“谢忱,其实你弟弟他……”
尾音被突如其来的寒风绞碎,她的手指突然抠紧车窗边的橡胶条。
“什么?”谢忱俯身时听到车载广播正沙哑地报着某地暴雪预警。
“……没什么。”舒小冉缩回手指,咽下了本要说的话:“我是说,你多保重。”
谢忱冲她微微笑了笑:“你也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车渐行渐远,尾灯慢慢晕成两团腥红。
谢忱站在原地,所有人都认为舒小冉很懦弱,或许那些人都低估了她,一个从小山村里走出来的人,远比人格生活在保温箱里的人都更坚毅。
他把手插进衣兜,指尖突然刺痛。不知何时陆元塞进来半块板栗壳,锯齿状的边缘正扎进皮肉。
这小子。
他捏着栗壳走向垃圾桶,一转身的刹那——
陆元就跟在他身后!
少年穿着单薄的白卫衣,路灯将他照得通体透亮,像具刚糊好的纸人。
“哥,蛋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