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雪场远在郊区,于是谢忱在附近订了间民宿,打算歇一晚第二天再回。
晚餐是和民宿老板一家还有其他游客一起吃的,谢忱也帮着做了些家常小菜,一帮人吃吃喝喝一直聊到快九点才渐渐散去。
谢忱先去洗了澡,出来后陆元紧跟着钻了进去。民宿订的两室一厅带酒柜,谢忱正站在岛台前,给自己调了杯富士山下。
浅浅抿了一小口,波士蓝橙淡淡的橙皮味道与酸奶刚好中和了伏特加的辛辣,高球杯微微晃着,指尖轻轻叩了下杯壁,发出清脆的一声敲响。
他把陆元拍的照片挑了几张发朋友圈,然而刚发出去没多久,静谧的夜晚就被邓霄的一通电话震醒了。
一经接通,他那大嗓门撞碎巴赫的钢琴曲:“重大消息!”
谢忱淡淡说:“上周你说在律师门口发现新物种,结果是流浪猫叼着玩具蛇。”
“这次不一样!”他顿了顿,然后神秘兮兮的说:“小冉准备走了。”
谢忱一怔,直起后背:“什么时候?”
自从舒父进去后,舒小冉给了她弟弟一笔钱,算是断绝了关系。那弟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几天就把钱赌没了,被债主追的东躲西藏现在不知去向。
“也就这两天吧。”邓霄说。
“……哦。”
听着对面迟迟没有回应,邓霄揶揄道:“怎么,我们谢大医生怎么哑口无言了?”
“你想我有什么反应?”谢忱语气平淡,反问说:“留她,还是跟她离开嘉城?”
“我不是这个意思。”邓霄被他的话一噎,但还是不死心的追问:“可你就真打算放手了?你们这么般配,多可惜啊。”
顶灯的光束照在岛台的大理石桌面上,谢忱好像看见自己正被投影成支离破碎的无数个面,像被写在心理学课本里的精神分析案例。
许久,谢忱才开口。
“邓霄,当年的事我后来想了很久,其实我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是爱情,我们都是把对方看成了自己的另一面,是两个可怜的人抱团取暖罢了,我们可以做同学做朋友,但如果说是结婚说过一辈子,我想迟早有一天我们其中一个人就会疯。”
自从给方胜接风见到舒小冉那天开始算起,至今这问题已经有不止十个人问过他了。
他们是一路人,因为他们都经历过家庭的不幸,所以他们比别人更能理解对方。但他们又将走向不同的岔路,因为受过伤的人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两个从黑暗中苦苦挣扎出来的人能给的爱是自卑的、是祈求的,他们给不了对方炙热的爱,若是强留,对彼此而言都会是新一轮的、永不磨灭的痛苦与折磨。
与其说他们是朋友,不如说是相互怜惜的病友。
他相信舒小冉也是这么想,所以当年她也没有强求谢忱跟她一起离开,他们都看的很透彻,如今他们以朋友的身份重新站在对方的生活里,那么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邓霄叹了口气:“行吧,你们学心理的都爱当苦行僧,但兄弟最后问一句,真没半点遗憾?”
谢忱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冰凉的水珠扫过手指,他突然想起来前天晚上从书柜里找到的一本书,里面还夹着当年舒小冉拍下的流星照片。
“你还记得学校后山的樱花吗?花期只有七天,但根能在地下绵延半里。”
“说人话。”
“……”
谢忱说:“她离开嘉城的那天,我送了她一朵开的最盛最美的樱花,后来她告诉我,离了树枝的花第二天就枯了,甚至没撑得住再看一眼朝阳。”
浴室里那“淅沥沥”的流水声突然停下,磨砂玻璃后的人影若隐若现。
谢忱看了一眼,下意识的压低些音量。
“人生就是由无数个遗憾堆积起来的,从出生到死亡总是一个人,而一个人的遗憾最没有意义,就像那朵花,它已经绽放出自己最美好的样子了,所以不需要遗憾。”
未来是什么样谁都说不准,小冉足够坚强走出那片阴影,或许将来某一天她也足够幸运,能遇到一个她愿意剖开埋在心底的阴影、全心全意爱着她的同时也是她深爱的人。
至于他……
谢忱嘴角勾着苦笑,也许小冉可以,但他很难——谢柏山像鬼一样缠着他,如果他自救失败,又有谁能拉他一把呢?
门打开了,氤氲雾气先于陆元漫了出来。
水蒸气落在少年的肩头上,薄薄的胯骨皮上系着条纯白浴巾,人鱼线的末端没入褶皱的阴影里,像沙漠尽头骤然断裂的峡谷。
“哥又在喝酒?”
陆元用手撩了撩额前的湿发,发梢滴落的水珠沿着侧颈一路滚到腰腹间:“你忘了上次喝醉……”
“不许再提。”谢忱把手机反盖在台面上。
那些记录着他醉酒后实况的便利贴被他全部收了起来,用别针夹好放置在书桌第一个抽屉里,至今他都没好意思看第二遍,为了防止无意中看到被勾起难以言喻的糗事,他还在上面压了一本书。
玻璃杯壁沁出冰块融化的水珠,正缓缓流经指尖,谢忱瞥了一眼,不知怎得,他竟觉得那很像此刻少年胸膛前那滴将落未落的水珠。
他的喉结不由自主的在睡衣领口下滑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上学时生物课本里画的人体肌肉模型,可眼前这具鲜活的躯体正在推翻所有理论知识——那些漂亮的仿佛被艺术家雕刻而成的肌理在暖气里渐渐舒展,十七岁少年的体温在26度恒温的房间里细细融成酒精过高的醇酿。
“……去把睡衣穿上。”
陆元指尖勾着松垮浴巾边缘,突然倾身凑了过来:“会沾湿衣服的,而且我带错了,不小心把浴袍拿成浴巾了。”
浓郁的薰衣草沐浴露香味混着水汽涌来,谢忱手背上的青筋瞬间暴起。他垂眸避开那片荷尔蒙气息过于炙热的胸膛,手无意识的去转杯子,残存的蓝色酒液在暖光灯下泛起涟漪。
“穿我的。”他随手指着挂在衣架上还潮湿的纯白浴袍。
陆元没动,似乎没听清的问了一句“什么?”
“快去。”他沉声又说了一遍催促,尾音却泄出一丝不自然的沙哑。
“噢。”
当少年人裹着他的浴袍回来时,酒杯已经快见底了。水晶吊灯在空杯沿折射出细碎光斑,正映着对面人湿漉漉的眼睛。
“怎么,你也想尝尝?”
那双小狗般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可以吗?”
“不可以。”谢忱直截了当拒绝:“小朋友喝什么酒,那边有瓶营养快线,用热水烫一烫免得胃痛……”
“哥。”
陆元打断他的话,他靠过来时浴袍领口随着动作豁开大片阴影,锁骨因为热气仍微微泛红,那些尚未完全长开的肌肉线条绷着几道生涩的曲线。
谢忱猛地后仰,椅背被撞出闷响。
少年人温热的呼吸混着沐浴露的浓香拂过手背,他眼睁睁看着对方就着自己握杯的手,舌尖卷走最后一滴残酒。
“下周我就有投票权了。”
陆元的拇指擦去唇角残留的酒液,湿发垂在额前,随着浅浅的笑意肆意扬起:“我是大人了。”
“……”
谢忱别开脸:“什么长大,你就算到了三十岁在我这儿也是小孩,烟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染上就有瘾,你别碰。”
“那你为什么碰……”
“陆元。”玻璃杯底磕上桌面,震得果盘里切成小块的红苹果微微颤动。
“……好吧,我闭嘴。”陆元耸耸肩,用手指着苹果:“苹果甜吗?”
“还没吃。”
“那哥帮我尝尝。”
陆元捏着叉柄将苹果递到谢忱的唇边,目光期待的望着对面的男人。
不知怎得,谢忱总感觉身上又燥又热,喉间也泛起比酒精更烈的灼烧感。他扯松睡衣领口,后颈莫名蒙着一层薄汗。
他抬头盯着正在呼呼输送热风的空调,心想等会儿得调低一些。
“……哥?”
陆元又喊了一遍,谢忱回过神来,往前微微探了探,牙齿刺破果肉的刹那,蜜汁顺着齿流入口腔。
少年蜷起指节:“甜吗?”
“还行,你尝尝。”
少年叼走他咬下的剩余半块果肉,唇齿细细品味着:“确实很甜。”
“嗯……”谢忱瞥了一眼对面饱满通红的唇,刚要偏过脸,却又撞见了少年发梢坠落的水珠滴在了长翘的睫毛上。
他皱了皱眉:“去把头发吹干。”
“哥帮我吹。”
“使唤我?”
“没,帮忙嘛。”他轻轻拽着谢忱的衣袖,摇了摇。
谢忱最受不了他这样,虽然嘴上说着“我真是把你惯坏了”可身体却很实诚,他拗不过陆元,尤其是透过浴室镜子里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眸。
吹风机的风微微发烫,陆元的耳朵有些泛红。
柔软的指腹略过每一根发丝,有些不听话的小水珠跳到谢忱脸上,他用手背擦了擦。
空气里飘着和他一模一样的洗发水味道,镜面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他看见陆元张口说了什么,吹风机声音太大,他没听清,于是关上又问了一遍。
陆元眼睛弯弯对他笑道:“我说,有哥真好。”
落地窗外,初雪仍在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