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初雪落在了12月30日,陆元生日的前一天。
街道两旁的树披上银箔,橱窗里的猪年摆件被来往行人呵出的白雾模糊了轮廓。
谢忱驾车拐上盘山公路时,车载音响正播放到《life is beautiful》的高潮段落,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出几下轻快的节拍。
“哥今年终于得偿所愿了。”陆元将滑雪场的宣传单折成纸船,喉间传出闷闷的笑声。
谢忱瞥了眼后视镜里晃动的新年挂饰:“是啊,去年这时候我在医院连轴转,答应你的滑雪之旅也泡汤了。”
少年膝上放着一本初三数学课本,他最近找了份家教的工作,刚巧对方正是心理科的魏主任。他儿子魏小冬明年中考,陆元辅导数理化三科,已经去了两个星期了。
他将纸船轻放在仪表台上:“所以哥今年要补偿我。”
“好啊,你说怎么补偿?”
轮胎碾过松针铺就的减速带,远远的能看见滑雪场木屋的房顶。
陆元打开半扇车窗,探出手抓住一缕风,说:“哥教我滑雪吧!”
·
滑雪场的人不算太多,暖阳破云,细雪折射着碎钻似的光。
“现在试着找平衡点,用这里。”谢忱的手顺着少年紧绷的肌肉线条滑到膝盖,隔着滑雪裤轻拍了一下。
陆元的护目镜里此刻倒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他用力攥紧谢忱的手,声音急的像快哭出来一样。
“哥,哥我找不到……”
话音未落,陆元因重心不稳向后栽去,谢忱的手掌及时托住他的后背。
“左右脚用力要均匀,膝盖弯下来,不用太往下,一点就行。”
谢忱的声音很稳,每个字都格外有耐心:“脚尖抬一点点就能刹车。”
“对,慢一点,不要急……”谢忱拉着他的手慢慢往前滑。
陆元颤颤巍巍,一丝不苟的紧跟他的步伐。
“上身要直,感受前刃和雪面接触,对,就是这样,元元做的很好……”谢忱和他讲着动作要领,温热呼吸扫过少年冻红的耳尖,在护目镜边缘凝成非常细小的冰晶。
陆元的学习能力很强,在掌握平衡后进步飞快,但一旦谢忱试着脱手他就变得手忙脚乱,跌跌撞撞的差点撞到防护栏。
谢忱赶紧去搀他,陆元瞬间就不抖了,连曲线都能很丝滑的跟上节奏了。
嗯?
就当谢忱第三次扶住踉跄的陆元时,疑窦像冰川裂缝一样正在心底蔓延——少年总能在濒临摔倒的瞬间抓住平衡点,然后拽住他的手借力起来,再说一句“哥,我有点怕。”
“你以前真没滑过?”他试探着问。
“真的啊。”陆元低头拍打护膝上的雪:“哥不是说我有天赋吗?”
谢忱将信将疑。
陆元轻咳一声,忽然扑过来挂住谢忱脖子,两片滑雪板“哐当”一声撞在一起。
“哥再教教我转弯嘛,我还有些不熟悉。”
谢忱向来拒绝不了陆元的撒娇:“行。”
他当然没看见,当自己转身调整固定器时,少年正用雪杖尖在蓬松雪地上画出一串流畅的S型曲线,又迅速用靴底碾碎证据。
……
谢忱教了他两个小时,陆元勉强能脱手滑行,但坚持时间很短,只有五六秒他就急急忙忙喊着“哥”非要他扶。
后来滑累了,谢忱就让他去场外休息,自己终于能尽情的滑几圈。
陆元倚着防护栏,老式相机在他指间“咔嗒”按了十多次。泛黄的取景框里,谢忱飞跃跳台时绷直的脊线如同暴雪下的松树,无论何时都格外挺拔。
他滑了十多分钟回来,陆元立刻给他鼓掌。
“哥滑的比那边的教练还好看。”
谢忱刹停时激起雪瀑,板刃在少年脚边刻出完美半圆:“又胡说,我一个外行怎么和专业的相比?”
“可我就是这么觉得,哥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谢忱屈指刮了下他的鼻梁:“小鬼。”
雪光漫过索尼的金属棱角,谢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轻声笑了笑:“这老相机该进博物馆了,我记得当年拍下你尿湿的床单,还有哭着求我删照片的视频都在这里存着……”
“哥!”
陆元耳尖瞬间烧成玛瑙红,少年猛地将相机塞进他怀里,力道大得连谢忱都没控制住往后退了几步。
他望着少年圆润的后脑勺,突然想起八岁的小陆元抱着被眼泪浸得湿漉漉的枕头蜷在狗窝,也是用这样的倔强对着他——那次是邻居家的小女孩要加入他们的过家家游戏,她非要演“妈妈”,而一直都是拿“爸爸”角色的谢忱同意了。
谢忱用滑雪杖轻点地面,悄无声息切到陆元正面,护目镜里倒映出少年紧咬的下唇。
“生气了?”手套抚过陆元冻红的耳垂,谢忱用指尖勾住护目镜系带轻轻摇晃:“元元?理一下哥嘛……”
陆元别开脸。
呼吸的白雾描摹着少年轮廓,谢忱捏着他的下巴转回来:“其实,尿床算什么黑历史,我记得还有一次……”
“那是你灌我喝牛奶!”
陆元突然打断他往下说的话,脸颊似乎是被冻得泛着红晕:“当时医生说我营养不良,你怕我以后长不高……”
尾音突然被塞进嘴里的糖球堵住,陆元瞪大眼睛。
“好好好,哥不说了,噢。”
陆元泄气了:“你又这样……”
谢忱装听不到,他伸手拂去少年发梢的雪粒:“太阳快落山了,走吧,再滑半小时我们就去吃饭。”
塑料糖纸在风中窸窣作响,樱桃的甜味在他与他哥交缠的白色呼吸里炸开。
陆元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即微不可察的扬了一点唇角。
“好啊。”
这一回再滑,陆元明显进步了不少。
陆元的板刃在阳光下折出冰蓝色的光,他俯冲时带起的雪像空中被风揉碎的云絮,每一次与谢忱擦肩而过时,都会在冰面上划出流星坠地般的银白弧线。
“哥看我!”
谢忱眯起眼,只见陆元忽然倒滑着掠过自己身侧,板尾在雪面刮出两道平行银河,同时借着惯性做了个漂亮的pop跳转,落地时扬起微微的一小片雪。
谢忱眉心一跳,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就当他准备追上去一探究竟时,不远处失控的路人正从坡顶俯冲而下,大喊着让人避开,直冲刚停下来的陆元而去。
金属刃破空的锐响刺穿耳膜——
“快躲开!”谢忱嘶吼混着,等他反应过来时早已经冲了过去。
然而,令他最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陆元在意识到危险来临的瞬间,旋身的动作比应激的雪狐还快,板尾横扫激起一大片扇形雪雾,手轻轻又迅速的拂过雪面,整个身体如绷紧的弓弦向后倾仰。
而在板刃精准着落冰面的刹那,他本能做了个教科书级的重心回旋,一转身,谢忱的身影也随之闯进眼帘。
陆元猛地一怔,双腿一失力,轻飘飘往后倒去。
谢忱立刻抓住他的手。
此刻他的力道几乎能徒手掰开一只苹果,可他没想到陆元会主动往后倒,他反应不及被顺着拽了过去,短暂的两秒钟不到,他重重压在陆元身上。
“呃,哥……”
“Carving。”
咬牙切齿的尾音落在耳边,陆元瞳孔一震,谢忱摘掉了他的护目镜。
“我可不记得教过你刻滑。”
远处传来广播的噪音,陆元有些心虚的紧紧咬住下唇——谢忱的手还环在他腰侧,随着他紧张的呼吸微微起伏,他甚至感觉滑雪服下的这块皮肤远比心脏前的那块还要滚烫发热。
谢忱补充道:“你这个小骗子。”
发梢的雪粉落在彼此唇间,很快被表面炽热的温度融化成小小的水珠。陆元下意识曲起腿,同时擒住了谢忱正要敲他额头的手。
“哥记不记得我十岁那年的游泳比赛?”少年瞳孔里晃着晶莹的珠光,谢忱微微一愣。
他自然记得。那时他因为研究选题的事闷闷不乐,什么事都提不起笑容,于是陆元当着他的面把刚拿到的一等奖奖杯砸碎了,玻璃碎了一地,只为换得他能笑一笑。
此刻他的指尖正沿着谢忱滑雪服袖口的反光条游走,像在复刻当年谢忱严肃的训斥他时,偷偷临摹着对方轮廓的动作。
天空开始飘雪了,谢忱看着陆元伸手去接雪花,摊开的掌心纹路之间落满了小小的碎冰晶,指节伸长时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在自己的手背上——就像小陆元用冻红的手攥紧他衣摆时,谢忱也曾这样完全裹住他的手。
附近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离场了,冰刃声从他们身边滑过,陆元忽然把额头抵上谢忱的肩头。
“哥教我动作时的呼吸……”他冻红的鼻尖蹭过谢忱领口垂下来的抽绳:“比任何领奖台下的掌声都烫。”
谢忱的指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那里还留着方才被陆元拽倒时的余温。
不远处,木屋旁边那棵尚未撤掉的圣诞树上浮着一层雪,彩灯缠绕的枝桠间,无数张五颜六色的许愿卡正在风中起舞。
恍惚之间,谢忱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雪夜,有个人爬上了平仲巷里最高的一棵银杏树,把字牌挂在了仍在风里摇曳的最后一片树叶的枝杈上。
后来字牌被风吹掉了,连同树叶一同被谢忱捡到了。
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曾无数次写过他的名字,如今也在一笔一画写着:以后要比哥哥高。
左胸前本该沉稳的律动,竟在此刻伴着陆元的声音化作融雪时翻涌的海浪,将经年积攒的寒霜渐渐捂成汩汩热泉。
“你……”
一向能言善道的谢忱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下意识要去敲陆元的脑门儿。陆元微微侧头没有完全要躲的意思,他闭上眼。
可预想中的脑蹦却在触碰到皮肤的刹那变成轻轻抚了下眉宇。
“小混蛋。”
陆元笑了。
他抓住谢忱伸来的手借力站起来,夕阳投射出两道正在雪道上悄然交叠的身影。
“哥,下次我们比一比吧,我觉得我比你更帅一点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