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外人来人往。
谢忱等在接机口有快半小时了,指节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烟盒的折角。
人潮涌出的刹那,陆元的身影最先撕开喧嚣,银灰色行李箱急促碾过地砖,冬令营纪念挂件扣在背包拉链上叮当作响。
“哥!”
少年张开双臂的姿势与小时候扑向谢忱时重叠,将朝自己走来的人不由分说的完全揽进臂弯,哪怕隔了两层羊绒衫,心跳声像两台错频的引擎,扔震得他胸腔发麻。
鞋尖轻轻相抵,谢忱的脚步蓦地顿住,发抖的双手不由自主的圈紧面前的人,就连指甲深嵌进肩胛也毫无察觉。
“元元……”
不知是不是陆元离开太久,他总觉得怀里的人似乎变了很多——他的下颌抵住陆元的侧颈,小狗浑身上下透着玉米秆拔节时的那股韧劲儿。
“你的心跳好快。”陆元忽然偏头,干燥的呼吸擦过他耳廓:“但好像我的也很快。
少年臂弯收拢的力度让他恍觉自己是株被藤蔓绞杀的柏树。
衣料上逐渐抓出褶皱,这片曾蜷缩在自己怀里发抖的单薄脊背,如今早已蜕变成熟,掌下蓬勃的肌肉正随呼吸微微起伏,恍若贝加尔湖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哥,我想你了。”
一句话,把谢忱这过往七日淤积在心中的阴郁,彻底被炙热的温度灼成齑粉。
“我也是。”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
轮胎碾过减速带,后视镜上的平安符轻轻摇曳着穗子。
陆元膝头那张奖状上赫然写着“第七名”的字体格外醒目。
“……听四姐说我还不信,现在一看,你这黑眼圈都能赶上大熊猫了。”陆元忽然倾身戳他右脸。
车载香薰混着少年衬衫领口的皂角气息,在空调暖风中织成一只无形的茧。可谢忱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放松了绷紧的肩背。
“哪有这么严重,只是最近事多没休息好,等过段时间就……”
“哥的承诺不能做数。”
“……”谢忱听见自己轻咳一声来掩饰尴尬。
导航正在播报“距离平仲巷2公里”,电子男声却莫名染上谢柏山特有的痰音。谢忱握在方向盘上的指节骤然收紧,骨节在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这次真没骗你。”
他的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方向盘上的纹路:“爷爷今早出院,以后就不用人彻夜守着了,我也能轻松一点了。”
“就算再守着也没关系。”副驾传来清亮的少年音:“现在我回来了,我可以帮哥分担。”
谢忱微怔。
“只要你需要,可以随时使唤我,也可以把烦心事告诉我,憋着太难受了,我可以成为哥的垃圾桶。”
车载空调吹出的热风裹着落日余晖,将他的睫毛染成熠熠生辉的金色。
谢忱忽然想起陆元初中时画的画,少年用蜡笔画了只负重的骆驼,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哥是我的绿洲。
“……好。”
谢忱低笑时眼尾漾开细纹,这个字在齿间转了十一年,无论陆元说什么,他几乎都毫不犹豫的肯定。
但,谢柏山的事除外。
·
老城区一如往日静谧。
路边两侧银杏树叶零星的可怜,只剩最后几片残叶悬在光秃秃的枝桠上,仿佛被风遗忘了一样。
谢忱将车泊在巷口,和陆元并排走进去巷子。他推开木门,只听“吱扭”一声引起了院里的犬吠。
“二妞,别叫。”谢忱比着手势,身后紧跟进来的陆元反关上门。
二妞认出了来人,兴奋的尾巴摇得飞快,脖子上的锁链更是叮叮作响,仿佛下一秒它就要挣脱开来,撒丫子扑进谢忱的怀抱。
“乖。”谢忱揉着土松泛黄的耳尖,二妞“嘤嘤”地眯起眼睛。
响动引起了灶屋里的人。
关朝探出头时,鲤鱼的焦香混着八角茴香也跟着一同飘出来:“汤还得煨二十分钟。”他朝堂屋努嘴:“老头还没消气呢。”
只见堂屋的门紧闭,轮椅像只翻壳的甲虫仰倒在门口。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似乎还黏在扶手上,孙老头佝偻着背往轮椅挪动的画面仍在眼前——那双曾经能爬山下水的腿,突然在一天动不了了,医生说“晕倒就属于很严重了,不过家属也不用过度担心,只要做好康复训练,是走还是躺就看前三个月了……”
“让元元劝他。”谢忱说。
关朝竖起大拇指:“我看可以!”
陆元在两人的注目下接过重任,他走过去,敲了敲门。
“我老棺材瓤子就算死也不在外面现眼!”孙老头的闷吼震得门上去年贴的春联跟着簌簌作响:“甭送饭,我……”
“爷爷。”陆元再次叩门,声音轻得像片雪:“是我。”
寂静后的几秒,屋里突然有了回响。
门把手上系着一根绳,另一端攥在孙老头的手里。他用力一拉,门打开了:“小元回来了,快进来让爷爷瞅瞅……”
谢忱瞥见老人虽倚着床头,但背却挺直的宛如战败的老将军守着最后的体面。
陆元把奖状放到他面前,红黄相间的纸仿佛圣杯一样泛着瞩目的光晕。
孙老头微微发灰的眼睛里突然迸出精光:“哎呦瞧这金边儿,好好好,和爷爷说说北京好不好玩啊……”
陆元关上门的刹那,冲着院里的谢忱轻轻点头。很快屋里传来孙老头爽朗的笑声,和在医院里怏怏不乐的人判若两人。
不远处,关朝在廊下剥着蒜瓣和谢忱说:“还是小元面子大啊,我和老头子说了一下午连个眼神都不给。”
“爷爷疼小朋友嘛。”谢忱拿下挂墙上的围裙:“再炒道菜吧。”
“行。”
虽然他们都是孙老头收养的孩子,但只有韩庭书和陆元是有收养证的,毕竟他们那个时候年龄太小了,一个八岁,一个才六岁。按当时的规定一个人最多只能收养两个孩子,因此谢忱他们四个只住在平仲巷,而没有上孙家的户口。
不过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每年春节中秋在外地的孩子都会回来,那时的平仲巷一连几天都充满欢笑。
到饭点时程以璇也来了,爷孙五人热热闹闹吃了顿晚饭。
孙老头吃撑了去巷子里找牌友遛弯,陆元把剩下的肉和骨头都倒进狗盆里,还舀了一勺肉汤做浇头,二妞两眼放光,尾巴在月光下里飞快扫出残影,一头扎进碗里大快朵颐起来。
谢忱洗完碗走出来,就看见陆元正蹲在檐下,少年蜷成团的身影像只软糯糯的糯米团子。
“你们汪星大使开展双边谈话呢?”谢忱屈指弹了下他的耳垂,掌心还沾着洗洁精的清香。
陆元仰头时鼻尖蹭过他的手腕:“二妞说饭少了,他还没吃饱。”
谢忱顺势揪住他后领:“那下回把你的饭分给他一点,你们兄弟俩同吃同住。”
陆元就着蹲姿后仰,后脑勺精准抵上他膝头:“我要是和他是兄弟,那哥是什么?”
发丝穿过指缝的酥麻感,让谢忱想起吃饭前少年帮他解围裙时那只手蹭过后腰,激起小片皮肤一阵战栗。
“臭小子,敢编排你哥了。“他捏住少年颊边软肉,虎口卡着他愈加清晰的下颌:“嗯?”
“那我重新说……”陆元突然收声,犬齿咬住下唇的姿势与十四岁讨要晚安时如出一辙。
他微微低头,用纤长的睫毛刮蹭着谢忱的指尖,陆元睁开眼,月光在他黑曜石般的眼珠里投下面前人的影子。
“我是哥的小狗。”
谢忱的心一紧。
很快,陆元又把下巴垫在他的掌心,哈出的热气落在谢忱的拇指尖上:“是哥亲手养的小狗。”
话音刚落,旁边的二妞适时叫了两声,刚好与谢忱轻声的笑意外契合。
“行,只养了你一只爱咬人的小狗。”
陆元的犬齿正贴着他的虎口上,听谢忱这么一说,于是一口咬了下去。
这下彻底坐实了——他就是一条只咬哥哥的坏狗。
·
关朝送程以璇去机场了,如今院子里只剩谢忱和陆元,两人挤在同一张竹制摇椅上数星星。
“哥,我们好久都没这样过了。”
老竹椅的“吱呀”声应景地加重两分,谢忱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地上他们的影子被月光压成薄片。
“上次这么挤还是你发水痘,三十九度高烧非要我陪你一起睡,还要我唱一闪一闪亮晶晶给你听。”
谢忱无意识的摩挲着陆元腕间红绳,其实他的手上也缠着一条,这是孙老头晕倒前去寺庙给他们求的,还没送出去他就先被送医院了。
一人一条,没来的等下次再给。
陆元突然侧身:“哥当时说,等病好了就答应我一个愿望。”
少年温热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谢忱感觉肩头一沉,陆元的额发扫过他的耳垂。
他有些怕痒,下意识的往旁边躲了躲。
陆元搭在他臂上的手渐渐滑落,轻轻滑过露在外面的腕,来到了温暖的掌心中央,随即,他扣住了那只柔软纤秀的手。
“现在能兑现了吗?”
院里晒的陈皮随风飘着淡淡的清香。
“你想要什么?”他喉结滚动的声音惊醒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感觉,谢忱有些迷茫,可还没等他探究,陆元说话了。
“先留着,哥以后会知道的。”他狡黠的眨眨眼睛。
老挂钟撞响整点的刹那,二妞尾尖扫落的银杏叶正巧飘到两人交叠的手边。
谢忱低头看着树叶,不知怎的,心脏跳动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