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滑冰的舞蹈教室虽然带着舞蹈两个字,但实际上是训练的意味更多,整体动作风格和顾贝曼那种舞蹈纯粹是两个东西。
滑冰的评分许多都从脚下功夫延伸出去,尤其近年来大家疯狂卷难度,导致选手们被分成了jumper和dancer两个阵营,还分得非常鲜明,一股子楚河汉界的味道。
尹宓毫无疑问,作为跳跃出名的选手,被很粗暴地分到了不懂艺术没有美感的跳跃者阵营。
可实际上,谁的上肢动作不是对着镜子、他人的眼睛、录像经过千万次重复练习一点点落实到细节的。
粗暴的区分只会分割阵营,加剧对立。
“好,再来一组。”舞蹈老师面带微笑说出了死亡的话语。
等老师终于按掉音响,尹宓吐着舌头像条狗一样摊平在木质地板。
你说的最后一组,根本不止一组!
这种无限增生的最后一组可能是舞蹈老师共有的本事,对方拍拍手用脚尖轻轻戳了两下装死的尹宓,“快走,我要下班了。”
尹宓把自己收拾好,颇为不舍地离开训练场。
家里没人,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那天她目送顾贝曼开车离开上楼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她本意是顾贝曼需要一点空间,所以自己应该做一个大度的知趣的成熟的恋人,适当给彼此一个空间。
要什么私人空间,她们之前留的空间还不大吗?异地多少年了都。
到底是认识了太久,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很难在一句话一个眼神之后就把心态转变过来。在别人眼里看来恋人才该做的事情做了太多,已经彻底搞混了她们俩的认知。如果从前不算在谈恋爱,那么现在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证明她们的关系?
尹宓被这些问题打得抱头鼠窜,饶了她吧,她本来就不擅长社交,更别说定义一段关系。
她一层楼一层楼往上爬,每爬一格心里的后悔会变多积蓄一分。等她爬到家门口,心里打翻的瓶子里汩汩流出来的后悔都要把她淹没了。
人家新晋小情侣都干些什么,不说滚成一团抱着啃,好歹也是约会傻笑黏在一起。
她们倒好,就想一起逛个游乐园,从国外到国内愣是没成功,更别说留下一张合照了。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事业运好的时候容易情场失意吗?
想到这里,尹宓打开手机上的图库。之前她们去游乐园留下来的两张照片被她导了出来存在手机上,特意按了红心方便直接调取。
她们俩都算不上什么摄影师,但镜头代表着镜头之后的人的眼睛,从情人的眼睛里看到的总是最美的一瞬。
顾贝曼给她照的那张照片里四周环境比较昏暗,只有之前打开的化妆镜前灯比较亮,因为距离比较远,晕过来一团模糊的光,更给尹宓当时的表情添上一份朦胧。
比起顾贝曼那种一眼大美女的长相,尹宓并不会在第一眼引起别人的注意。对于她这种社恐来说反而是一种好事,太多的目光会把她升温融化,躲在顾贝曼身后让姐姐掌控一切多自在。
哪怕是在赛场上,她也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选手。
她看上去如此低调温顺,因而外显出比其他人都更幼态一点的眉眼,所有人都会承认她有一张舒服的女大脸,可爱、青春,像邻家妹妹一样让人觉得乐于倾耳听她说两句话。
这张出自顾贝曼之手的照片竟然罕见地给她创造了一分暧昧气质,看上去竟然成为了一个可以恋爱的对象。
尹宓内心的恶魔低语,换个头像又怎么样呢,谁还能管我用什么头像。
但理智在拼命阻拦,前头克拉拉惹出来的风头还没下去,这会儿她换个头像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不得按下葫芦浮起瓢。
唉,好想向全世界炫耀自己谈恋爱了,可惜为了自己和领导们的头发还是只有忍一忍。
顾贝曼不是真的故意不搭理尹宓。她冒出一句“我想静静”主要是想平静一下心情,别一不小心冲着尹宓发脾气。她平常确实是个混蛋,但不至于把性子对着尹宓使,尤其在这件事上最委屈的就是尹宓了。
人家甚至不忘把护工的电话号码发给她。
她本来第二天晚上就打算去接尹宓下训,但有一个节目摄制临时调整了时间,愣给她拖到了凌晨下班。
算了,回家也是打扰尹宓休息,她自己在舞团宿舍凑合了一晚上。
第三天又得接她妈的班。
没办法,人是突然住院的,工作是不能不干的。她双亲手底下还有好几组学员嗷嗷待哺等着教练回来上课呢。等送走最后一组学生都九十点钟了,再虐待老人跑来跑去也不好。
护工虽然请了,但临时入院很多东西都没准备齐全,她妈这种从小在训练场长大的指望不上,护工又是顾贝曼联系的,顾贝曼上一天班,接了护工七八条微信。
急用的她请了跑腿,不急的下班后给她爹提过去。
她爸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当运动员时轻伤不下火线的铁血作风惯了,愣觉得医生大惊小怪想要讹他那点医保钱,就一天已经跟医生们闹过几场,急着要做完治疗出院。
顾贝曼不惯他这种德行,捞起袖子进了病房,“你要治治,不治出院。”
她说这话的时候说出了“爱死死”的风度,让这个试图通过闹事来挽回自己权威的男人被震慑住了。
因为顾贝曼不是开玩笑,也不是什么刀子嘴豆腐心,她是真干的出来她爹说一句不治了立刻办出院手续这种事。
他立刻老实了,只是被晚辈下了面子,尤其反驳他的还不是儿子是女儿,更让他大为光火。女人的贤良淑德这小崽一点不沾,也不知道韩晓梅这蠢货怎么教的孩子,还让她不男不女地乱搞关系,他嘴里嘟囔着,试图找回主动权。
顾贝曼挪动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椅子碰在地面铛的一声,把那些不满的言语都撞了回去。
“你不用跟我摆顾大教练的谱,我不是你的学生,也不是你们那些互相捧臭脚的同行。”顾贝曼平常不笑的时候眉心总是向中间微微蹙起,显示出一种隐约的愤怒,“还有,别去找尹宓的麻烦。”
小行业最不好的一点就是资源垄断,这群教练之间大多数都能通过七七八八的关系联系上,一个教练可以放心大胆地歧视学员嫌贫爱富,故意拖延学习进度要求家长付更多的课时费,通过辱骂、暴力对待学员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学员无法反抗。
因为一旦提出异议得罪了一位教练,就等同于得罪了所有教练。
他们嘴里那句让你找不到地方训练可不是一句轻飘飘的狠话,而是陈述。
从顾贝曼小时候到现在,她也见过听过不少有天赋的选手被这样逼迫着离开了赛场。
所以她说现在这个状况都是他们活该。包括她父亲的癌症,说不定也是这些年作恶的报应。
顾贝曼没有把话都说出来,只透露了一点,看着顾父的手抓住身边的栏杆一点点握紧,手背上迸出一根根青筋。
她确信对方把话听进去了。
“我是为了你好。”也许是意识到顾贝曼并不害怕撕破脸皮,顾父做出了一副慈父的面孔,“你妈性格是严厉了些,可她也是担心你。”
“她可不担心我。她只害怕我把尹宓带坏了。”
“哪里有不爱自己女儿的妈妈呢,同样爸爸也是爱你的啊,不然你跳舞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钱是谁给你出的。”
“来来回回就知道拿钱绑架我。是啊,你给了钱,所以我这不是来回报你了。”顾贝曼懒得陪他演父慈子孝,站起身,“我来就是送躺东西。你好好治,别舍不得钱。至于别的,我可不像韩晓梅那个蠢货,听你两句好话就被糊弄。”
怀柔失败,顾父目露凶光,“你他妈的,养你不如养条狗。女的生下来就是要结婚生孩子的,你跟她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你妈在你这个岁数都带孩子了,再等两年出去卖都没人要。”
顾贝曼居高临下地看他,医院统一的白炽光从她背后打过来,逆光下暗色的轮廓压着顾父那蛮横的嘴脸。顾贝曼摇了一下手机,“你忘了上次是谁把那些资料交上去的了?”
顾贝曼慢慢地俯身逼近他,语气很慢地说:“我也不介意大义灭亲。”
说完她正正地看着顾父,看着他脸色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般变换,看他往后老老实实躺平在床上,看得他最后鬓边流下一滴热汗。
顾贝曼直起身,如同一位获得胜利的君主,昂着头挺着背迈出了病房。
虽然暂时按住了家长这边,顾贝曼还是担心他们会私下里找尹宓的麻烦,或者他们不用亲自动手,只要微微推波助澜,越是同行越知道怎么毁掉一个运动员,微信上又跟尹宓嘱咐了两句,顺便敲打了一下尹宓的教练。
这位从前和她们有同冰场的交情,不然当年也不会顶风作案把尹宓收进来,虽然当教练是教不了尹宓什么,但目前为止至少是没有帮倒忙。
好在尹宓已经打算退役,不然让她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迟早心态崩溃。
教练应该也是下班了,消息回得很快。
“我还没问你对我的王牌选手干了什么,你先来兴师问罪了,有没有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