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贝曼往前耸了一下,被尹宓反手按住了。
她自己虽然有点反应不过来,但本性是纯良的,“您说什么?”
顾父看上去是要再说一遍。顾贝曼又挣了一下,猛地脱开尹宓的手臂指着他,“闭嘴。”
整个病房都为她这一句呵斥镇了一下。
不仅仅是因为她好凶,也因为她作为一个女孩居然敢这么反了天。
许久以来人们都把女孩当做柔弱乖巧的象征,将父亲视为至高无上的权威。倘或是儿子反抗父母,不过一句叛逆。
但若是女儿,这简直是不可置信的。
顾贝曼自己心里其实也打鼓。她对父亲的印象多来自于童年,不怎么出现的高大模糊的影子,在冰场上能够轻易托举母亲的壮汉。
人多少还带着动物性,对强壮的生物有着埋藏心底的恐惧。
只是她更清楚,此刻她与父母天然是一体,尹宓作为外人本就势弱,她要是不站在尹宓身边要人家如何自处呢。
尹宓在她身后有点微微发抖。她其实不是没听清楚顾父说了什么,那句问话是防御机制的反射。她只是觉得必须说点什么,不然很可能控制不住情绪。
只是等那一瞬间的应激过去了之后,她从心底里漫出与别人争执的恐慌。尹宓胸口一紧,用手猛地捂了一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绷的窒息。
旁边床位的家属似乎有话想说,但被这氛围憋了回去。
顾父的脸色由红转白,又慢慢的在沉默中变回红色。
“好得很。”他的语气比韩晓梅冷静许多,“我们供你吃供你穿,换来你这么对爸妈?”
他叹了口气,看上去好像真的是一位付出心血被白费的可怜老父亲。
顾贝曼在心里念叨,管吃管住不管死活,说起来你倒是自豪上了。这么多年我妈管我,你除了给钱还干什么了。
顾父竟然跟她这陌生的女儿还有点心有灵犀,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叛逆的内心,用力在床边一拍。
病床的栏杆是抽动的,塑料的质感在床边本来一碰就会稀里哗啦地响,更别说这么用力一拍。那床栏差点被他拍扁下去。
顾贝曼带着尹宓一起抖了一下,又强装镇定地站住了。
尹宓:“要、要不出去说……”
顾父哼了一声,眼睛从旁观的众人脸上扫过。其他人立刻转过头假装突然很忙的样子。
顾贝曼注意到尹宓声音不太对,她转过身扶了一把,小声地问:“你没事吧?”
尹宓摇了摇头,手仍然放在胸口。
顾贝曼低着头同她说话,这种亲密在韩晓梅看来十分扎眼。她那路径依赖的脑子立刻又顺着“她们俩谈恋爱”——“她们俩被发现”——“顾贝曼要毁了尹宓”的逻辑链条滚起来。
“放手!”她冲过来要将顾贝曼拽开。
顾贝曼松了手,不是因为怕她,而是实在是觉得场面荒唐,想抬手掩面。
一团乱麻,真是一团乱麻。
父母子女做到这一步,他们家三个人活的真是够失败了。
闹哄哄的场面最终由护士前来收场。每日查房量血压的时间到了,他们浩浩荡荡走进来,打断了这场荒唐的闹剧。
顾贝曼趁机抓着尹宓的手就跑。
她不怕吵架,不怕撕破脸皮,可尹宓很怕,尤其是怕同别人产生矛盾。
顾贝曼一气跑出门,胸口起伏着,尹宓的手指被她握在掌心轻轻颤动。
“别怕。”她喃喃地说,用劲攥住了手心。
尹宓稍微挣了一下,用的劲不大,并不是真心要躲开的意思。她轻轻地喊了一声顾贝曼。
“啊。”顾贝曼猛地一惊,松开了手。
尹宓的手指上有一截红,明显是被她攥得太紧留下了痕迹。顾贝曼这次啊注意到,不是尹宓在发抖,是她自己的手在颤。
是她在害怕。
“我……”她试图找到一个话头,脑子里却乱成一团,她妈那发疯的状态,她爹那句高攀,都撞来撞去叮当作响,“你……”
“回家好吗?”尹宓捧起她的脸,贴得很近地问她。
尹宓一开始有点害怕,被顾贝曼挡在身后缓了过来,再加上顾贝曼的症状显然比她严重,关心则乱之下很快将之前的龌龊抛之脑后。
顾贝曼感觉到她说话时带起的气流扑在自己脸上。她马上想起了韩晓梅的那套逻辑。
是,实际上她妈是对的。
她们的关系一旦曝光,肯定会毁了尹宓的一切。
舆论对这种代表国家形象的运动员和她一个舞团首席的要求不同。尹宓需要一个绝对的真空。人们要求她有实力、有风度、训练刻苦,绝对不为其他事分心,并且一定得是正常人。因为运动员都是纳税人的钱养的,她的生死就注定谁都能来吐上一口唾沫。
唯一的好消息是,尹宓这个项目真没人看,只要不在家门口的冬奥炸锅,没谁那么无聊一直盯着她。
而顾贝曼的职业并没有那么高的曝光性,再加上人们对艺术生一向误解,实际上对这种风流事一向睁只眼闭只眼。
所以她心里知道有风险,还是扭扭捏捏地接受了尹宓的示好。
某种意义上,她们俩压根没互相告白,确认关系呢。
顾贝曼撑着膝盖喘了会儿气,越喘越觉得喘不上气。那追在身后的枷锁始终没有放开过她,也许曾经她产生过自由的错觉,但那也只是错觉而已。
不是吗?
只要一通电话,他们就能占据血缘的高地来绞杀自己。从头到尾,跟她长大了、独立了没有任何关系。
悲哀的是,她无处可逃。
因为她的父母并不是最恶劣的那类人。他们生了她,也教养她,只是忽略了她的意见,论恩双亲又生又养,论债顾贝曼倒欠一斗。
尹宓看她半天不说话,手指从她的脸上一路爬到太阳穴,像顾贝曼平时那样带了点力道按了按头侧。
“嘶——”顾贝曼倒吸一口凉气,思路被这阵疼痛打断了,耳朵边一直闹腾的响声也收敛一些。不论什么时候,尹宓好像都是她天然的隔音墙,在她身边的时候那些声音几乎都会得到阻隔。
只是,她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顾贝曼垂眼看尹宓,她的脸凑得好近,以至于顾贝曼能看清今天早上她细心描摹的妆容在奔忙中有些脱落,露出一片斑驳皮肤。
鬼使神差的,顾贝曼略略低头在那片脱了妆的眼下亲了一下。等亲完她的脑子里又滚动起韩晓梅那一套理论,连忙退开一段距离。
顾贝曼左右打量有没有人注意到她们。尹宓躲在她的阴影里偷笑。
她明白韩晓梅某些角度上是为她好,作为一个陌生人能如此珍惜她的才能,倒也让人感激。
而顾父,虽说态度不明,主要怪顾贝曼当场呵止了他的发挥,但想来应该是更在意女儿的前途吧。
明明他们现在才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却并不能站在一条战线。对比在顾父反对时第一反应就站过来的顾贝曼更是……
可悲。
人能不能托付终身,在此刻便展现出来了。
顾贝曼恢复了点精神,在尹宓的陪伴下把车安稳地开回去。
临上楼尹宓假装抱怨,“当时谁还赶我走呢?我不陪着今天这车怕是要报废。”
顾贝曼沉默,指尖在方向盘上敲出一段急促的节奏。
尹宓正色,“怎么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
“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顾贝曼最开始张嘴的时候还有点磕巴。她确实是没缓过来。
真是难堪,平常都是她冲锋陷阵让尹宓老实站着,这回自己丢人丢大发。
但她这会儿脑子一团浆糊,也怕控制不了情绪牵连尹宓。顾贝曼还记挂着没两天就要比中国杯的事,不想让她受太多影响。
唉,也不知道接了电话之后怎么想的,从一开始就不该把她带到医院去,顾贝曼想。
尹宓眨了眨眼睛,很温柔地和她道了晚安,“那你开车慢点,先走吧,我看着你开出去了就上楼。”
生性之中的温润与家庭充满心血的养育在此刻终于展现了它的价值。
好胜争强,刚过易折。
人们总是羡慕顾贝曼这类人不把别人死活当回事的勇往无前,而往往忽略了沉默的力量,那些安静的温柔的东西才是使人变得更强大的关键。
韧才能有力。
“你这柔韧性啊。”陆上教室里,尹宓正在压腿,舞蹈老师看着她有点叹气。
不是说她的柔韧性差到令人发指,但相比她顶级的力量,始终是有点不够看。听说这还是从小练习芭蕾的,真不敢想要没有童子功该怎么办。
贝尔曼旋转,花滑里最美丽又最残酷的动作之一。它要求力量与柔韧并行,从根源上断绝了绝大多数成年男单完成这个动作。
绝大多数成年女单随着年龄增长,也会逐渐放弃这个动作。
尹宓这么为难自己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从冰面拉起的这条腿会与上身及腰部组成一个水滴的形状,转起来的时候像眼泪也像宝石。
非常契合她的节目。
一般而言,由于贝尔曼姿态过于伤害身体,教练与选手在编入这个姿态的时候都会考虑很多。毕竟不是没有其他更简单也一样能拿分的动作。
但身体要是因为强求这个动作出现问题影响接下来的比赛可就得不偿失了。
尹宓这些年做的越发少,也有保存竞技实力的考虑。如今总算可以彻底放飞自我,不考虑以后了,多少在编排上透露着点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