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清晨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洒入屋内,柔和的金色光晕描绘出房间朦胧的轮廓,房间里的一切静得出奇,连时钟的滴答声都被这静谧吸收,只有偶尔窗外风的声音,才提醒着世界依然在运转。
顾云来缓缓睁开发涩的眼,身体一动,他下意识地伸手往旁边探去,那里的床单好像还带着一点微弱的余温,柔软的触感下藏着空荡,可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手指在床单上轻轻划过,试图捕捉那个已经不在的身影,顾云来甚至有些怀疑,昨晚那一切不是他的一场梦境。
清醒了一些之后,顾云来看到手机上许天星的留言,早上六点多发的:【医院早班,先走了】,还有一条【借你一件衬衫,我的坏了。】
他太了解许天星了,了解得心疼,这种不留痕迹的“消失”,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将一切情绪紧紧收束,藏进自己身体里,那是许天星的自我保护机制,是他对亲密关系的恐惧,是怕被看透、怕被抛弃,是回避,是不安,是他特有的逃避方式,也是内心脆弱的保护色。
“真像你啊,许天星。”他低声喃喃,嗓音因睡意未消而沙哑,语气中有着被戳痛后的无奈与自嘲,还有难以掩饰的思念,那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独,像是一个无人应答的呼唤。
他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穿过衣帽间,脚步沉重地走到浴室门口,手搭在冰凉的门把上一推,一股温热的水汽还未散尽,扑面而来,弥漫着熟悉的薄荷沐浴露香气,那气息像是许天星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提醒着顾云来,不久前他还真实地存在于这个空间,不是梦境。
毛巾还挂在原处,湿润的边角耷拉下来,明显是被认真擦过的痕迹,几滴水珠沿着瓷砖地面滑落,汇成一道细细的痕迹,弯弯绕绕,像条偷跑的鱼,悄无声息地游向卧室门口。
顾云来站在浴室门口,视线顺着那道“水痕”移动,脑海里几乎自动还原出那一幕,清晨的雾气还未散,许天星站在镜子前,眉眼寡淡,神情像往常一样平静,用毛巾擦着头发,却在抬头望向镜中时,或许那双眼睛,会短暂露出一丝疲惫和……舍不得。
当然,他是不会承认的,他只会默不作声地转身,轻轻带上门,连锁扣的声音都小心得像是怕吵醒谁。一如既往的“许医生式退场”,不留余地,也不打扰,像一场默剧,轻车熟路得让人想翻白眼。
顾云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抹过玻璃,指尖划过时,模糊了镜中的倒影,他望着自己那张有点没睡醒的脸,眼里闪过一点无奈。
“早上不告而别……这是逃了吧?”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回客厅,手机被随手拎起来,屏幕点亮,聊天列表里那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上头,沉默得像装聋作哑。
他盯了几秒,忍不住撇嘴,拇指在输入框里飞快地打下一行:【走得这么急,连句“再见”都不留?】打完又觉得这话太正经,太像兴师问罪,删掉。
重新输入:【许医生,你总不能每次都这样,人给你睡,衣服给你穿,你倒……】停顿两秒,又觉得有点太像小媳妇,骂人不狠,撒娇不像,又删了。
他歪在沙发上,一只手搭在脑后,叹了口气,“操之过急也没用,”他嘀咕着,像在劝别人,也像在安慰自己,“这人你逼得越紧,溜得越快。”
他太了解许天星了,那个人的冷静不是装出来的,是在心口扎了篱笆,怕别人靠近太近会弄疼自己。所以顾云来不能硬闯,得等,等篱笆门自己开一条缝。
可等归等,他还是不甘心,想了想,他重新坐直,拇指终于轻巧地敲出一行字:【午饭记得吃,别又忙一天不沾米粒。】后面本来还想加一句【不然晚上罚你回来煮饭】,结果自己看了一眼就笑出声来。
“还是算了。”他笑着摇摇头,把那行藏着太多情绪的调侃删掉,点了发送,消息发出去,聊天页面恢复了寂静,顾云来放下手机,靠进沙发里,眯起眼,但嘴角那点笑意还没退下去,“就当是给你留点空间,也给我留点机会。”
浴室里水声哗哗,水汽缭绕中,顾云来洗得很快,动作麻利,不像平常那种悠哉的节奏。他一边冲掉身上的泡沫,一边拿湿毛巾擦头发,走出浴室时,头发还在滴水,神情却明显轻松了许多。
顾云来穿着浴袍走到客厅,弯腰一件件捡起昨晚脱下的衣服,许天星那件白衬衫最先映入眼帘,扣子被他扯掉几颗,领口散着,衣身皱得不像话,他看了一眼,嘴角抽了抽,把它一叠,扔在沙发上,又低头把自己的家居服也一并收拾起来。
回到卧室,他动作没停,直接开始拆床单,被罩一边揭一边甩,动作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情绪,一边是泄愤,一边是在回味,“啧,你倒好,”他一边拆枕套一边念叨,“许天星,你倒是挺干净利落的,早上不声不响跑路了,弄乱的被子我收拾,床单我换,连衣服都得我洗。”
语气咬牙切齿,像是在抱怨,可尾音却不自觉带了一点笑,那种嘴里嫌弃、心里藏着宠的笑,他顿了顿,目光扫了一眼还没整理的床铺,那张乱糟糟的床单上还残留着昨晚的痕迹,皱得不成样子,却怎么看怎么顺眼。
“我可真是……欠你的。”他把最后一件被罩塞进洗衣机,按下开始键,听着水流灌入的声音哗啦作响。
他靠在洗衣机边,手指慢慢松开,低头叹了口气,那是一种说不清的疲惫和轻松混合的长叹,像是终于把昨晚的混乱安顿好,也像是终于确认了一件事:我认栽了,就算你睡完跑了,我也没打算怪你。
屋子静得出奇,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地照进来,在木地板上铺开一层温暖又明亮的光。他站在那光里,肩膀放松了下来,眼神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落空,可下一秒,他忽然轻笑了一声,声音很轻,有点嘲讽自己的意思。
“行吧,许医生。”他语气里带着点宠、点狠、点认命,却没有半分放弃,“你跑得掉今天,跑不掉明天。”
许天星坐在大学旧看台的最高一排,叼着一根烟,没点燃,就那么咬在微微发干的唇边,眼里映着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晨风微凉,拂过他的发梢,却吹不散他眼底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操场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在跑步,周围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渐渐消失,仿佛他身处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唯一能够触及的,只有那清晨特有的湿润空气。所有的外界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滞,许天星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空洞,内心的疲惫和焦虑随着清晨的寂静愈发清晰,像是一块巨石压在胸口,难以喘息。
宋平安拎着咖啡和手抓饼,慢吞吞地爬上看台,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还带着血丝,一边走一边咕哝,声音里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和显而易见的不满:“你特么早上六点给我发微信,说你睡了顾云来,我真他妈差点以为你在梦游。”
许天星没说话,接过早餐,微凉的指尖碰到温热的纸袋,食物的实感让他稍微找回了一点对现实的掌控感,但也只是一点而已,又接过他递过来的咖啡,猛地喝了一口,才回到人间。
“不是?你认真的?”宋平安在他身边坐下,,眼里有困惑也有心疼,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不是说不可能了吗?结果现在你又跑去把人睡了?而且一大早跑出来,你又准备逃跑是吧?”
“没逃跑。”许天星盯着操场,清晨的阳光像流动的水一样慢慢漫进来,远处的教学楼染上金色,映在他眼里却显得格外冷淡,“我只是……不想他看见我醒来。”这几个字说得艰难,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某种不肯承认的脆弱。
宋平安挑眉,他太熟悉许天星了,熟悉到能从这简短的回答中听出那些未曾言明的情绪和恐惧:“你很清楚的,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声音异常清晰,仿佛穿透了许天星内心的坚冰,“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么?怕他爱你,还是怕你也爱他?”这个问题直白得近乎残忍,却一针见血地戳中了许天星心底最隐秘的伤口。
许天星没答,他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手抓饼,小小一角,食物的热气在舌尖弥散开来,带着面粉油脂的香气,温热、微微烫口。这一刻,嘴里的温度和味道,成了他能抓住的唯一真实。其他的,那些藏在心底的动摇、恐惧、挣扎、混乱,都像是夜风里浮动的泡沫,轻轻一碰,就碎得一干二净。
半晌,他才低声开口:“你就当我是还他一个人情。”这句话里藏着太多信息,太多挣扎,那种被看透的感觉,那种被认真对待的不安,那种害怕辜负的恐惧,都浓缩在这简短的一句话里,顾云来的眼神里有他不敢面对的东西,有他自己都不确定能否回应的东西。
宋平安听着,整个人都绷紧了,他死死盯着许天星,眼里翻滚着压抑到极致的怒气,然后,他猛地站起来,几乎是吼出来:“我早就想说你了!”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失控和心疼,“你以前那些破事就算了……现在连还人情能送上门给人操吗?”
许天星咬着手里的饼,没动,睫毛垂着,影子浅浅地打在脸上,看不清表情,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把咬下的那一小口缓缓咽下,动作慢得近乎温柔,像是要把所有情绪都悄悄咽进胃里,烫成一道无声的伤口,几秒钟的沉默后,许天星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几乎消失在空气中:“我不过是在自个儿的世界里,找到点自己能接受的方式而已。”
宋平安一吼完,整个人还处在情绪过载的余震中,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像个局外人,站在一边看着许天星把所有痛苦都吞进肚子里,却从不让任何人接近,他刚才的怒吼带着那么多掩不住的情绪,可话一出口,宋平安就明白了自己说得太冲,伤害了许天星,而许天星那冷冷的回应,不仅没有反驳他,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不懂珍惜的人。
宋平安深吸了一口气,情绪还未完全平复,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带着压抑的自责:“对不起……刚才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他就是气,气许天星宁愿自己掉进泥潭,也死都不肯求救,气他哪怕已经被人捧在手心了,还是本能地想逃,想用最伤自己的方式,把所有可能推开,几秒后,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带着一种快要压不住的自责:“对不起……刚才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的,没关系。”许天星向来擅长否认,擅长拒绝,擅长给自己和别人树立界限,但这一次,他连否认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说“我知道”,是知道自己的局限,知道自己的不值得,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在人家的世界里,
短暂做了一场不合时宜的梦而已。他说“没关系”,是想放过别人,也想放过自己,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真正没关系的人,是不会说“没关系”的,真正无所谓的人,是连解释都懒得开口的。
宋平安盯着他半天,被气笑了,他抬手揉乱了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你这个人啊……平时装得冰山一样,看谁都像看杂碎一样,现在怎么这么怂了?”
许天星眉心轻蹙,他指尖紧紧按着装咖啡的纸杯,纸杯在他手中微微凹陷,形成一道道不规则的褶皱,像是他内心的写照,他低声说:“我怕他说完这句早安,以后再也不说了。”
话音一落,两人都沉默了,晨光渐渐变亮,照在许天星的侧脸上,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微微发红的眼角,那种脆弱感和他平日里的冷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宋平安气把喝完的咖啡杯扔在台阶上:“你大爷的,我今天也夜班!你不睡觉也不让我睡?大早上跑来学校,在这儿坐着抽风,还让我给你带早餐谈命运……许天星,你到底想怎样?”
许天星眼神没动,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脸上平静如水,眼底却翻涌着暗流。
“你是怕他离开,还是怕你自己放不下?”宋平安声音拔高,真有点被逼急了,眼里闪着不耐烦的光,语气也变得更加锋利,“你这几年一个人活得像没心没肺似的,现在他一回来,你就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这句话戳中了要害,许天星的眼神微微波动,这些年来他确实活得像个机器,工作,休息,偶尔应酬,循环往复,仿佛人生就该如此平淡无波,顾云来的出现打破了这种表面的平静,像是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他无法控制的涟漪。
“你以前怕过吗?你做急诊的,不怕死人,不怕做手术,就能怕他?”宋平安实在是不理解他的怕。
许天星喉咙动了动,像是吞咽了什么艰涩的东西,没吭声,他是医生,他不怕,可惜感情不是手术,没有标准流程,没有预期结果,只有未知和风险。
“……那不是一句早安。”他终于开口,嗓音哑得像是压着沙砾,“那是六年里我不敢想的东西,一下子全冲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