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平静,外表神态与平常没区别,硬要说的话,嘴唇略微发白,如果不是他主动提起,石岩根本看不出来。
她笑了,“紧张什么?”她没见过贺雨行紧张的一面,更想知道什么性质的事情会让这个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人焦头烂额。
他一本正经道:“你爸妈很热情,我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是我的困惑。”
“??”
“不应该啊。”
“你没和热情外向的人打过交道?”
他这个话听起来莫名诡异,“那你平时怎么和人交往?也像现在这样茫然?”石岩好像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人前活跃了,是在学着别人的模样去回应别人,提供情绪价值。
她实在想不到有一天,贺雨行会给别人提供情绪价值,还是有样学样的方式,想想就好笑,尤其他抱着胳膊时健硕的肌肉线条和龇牙傻乐的模样,她没憋住,笑出声。
“我没指望你给我出主意,你起码给我一点尊重好不好?很好笑吗?”贺雨行认真的样子更可爱了,像……钻牛角尖的小学生,这种状态不常有,但一旦出现就莫名好玩。
王锵不是什么都说,奇闻轶事他讲来逗人一乐,关乎贺雨行的私产和利益他绝口不提,而贺雨行过去的经历他就非常容易说漏嘴,石岩知道一二。
她想起来一些。
游刃于商务中,很多人理所当然地以为贺雨行是洞察人心,谈判技巧一流,是个精通心理博弈的商业精英种子选手,事实却恰好相反,他不喜欢揣摩人心,准确来说,他懒得去想弯弯绕绕,不爱跟人走太近。
哪怕亏点钱他也不在乎,别人无休止追求的财富,他只淡淡说一句:“够用就行。”
为此他碰过不少壁,付出比别人好几倍的努力才赚第一桶金,贺雨行的成功离不开王锵祖辈,太固执的人总格格不入,这种特殊在别人眼中反而是一种态度,于是贵人出现了,王锵父亲帮了他一把,之后如鱼得水。
王锵曾道:三四十年前的生意比现在好做多了,站在风口谁都能一夜成为暴发户,贺雨行干不起来,纯纯是他不管事不在乎,吃饭吃饭他不来,喝酒喝酒也不去,多少大事在酒桌上谈成,心知肚明的事儿,他一个字“烦”,白白的好机会让给别人。
问他有什么急事?困。
末了,王锵自知漏了太多,他良心发现,给贺雨行正名:他不是有钱才不搭理人,是一直不爱搭理人。
正是有以往的对比,石岩才觉得贺雨行不会在沟通方面犯难,他压根随心所欲,“你就正常对待就好了那么紧张干什么,我爸妈不是挑三拣四的大人物,冷淡就冷淡点呗。”
贺雨行想了一下,说道:“可这是你的家人,我会不礼貌。”他板起脸,明媚的脸上有着教书先生般的稳重和严谨。
“你的”。
两个字在石岩心里沉了很久。
她松弛地笑了,“我不觉得不礼貌啊,我爸妈也不会觉得,他们喜欢你的话,你冷淡一点,他们偏爱你的沉默,你开朗一点,他们喜欢你的大方。”
“真的?”贺雨行有些不敢相信,这么简单?
“当然了,不过我爸妈对外人的爱很大方,对我就处处唠叨,虽然为我好,可听着都不是好话,”石岩自顾自埋怨,“我明明很好,我喜欢我自己。”
“喜欢你的人会为你开脱,无论你什么样子,”贺雨行打了个响指,模仿她的动作,嘴一撅,耸了耸肩,“你的原话。”
这次回老家主要是跟着茵茵涨经验值,回家休息是其次,待了四五天,在家休息倒成常态,茵茵整天不见踪影,爸妈打理养殖场,她见得最多就是六只狗崽子,逗狗喂饭成了她雷打不动的乐趣。
原来实习被中止了天也不会塌,小狗缠绵地汪两声,院子里裁两块地,小菜整齐,这样就很好,否极泰来,事情不会永远一团糟。
小狗总往贺雨行脚上钻,嗅来嗅去,让人不得不怀疑什么,“你是不是脚臭啊?”
石岩狡黠地傻乐,贺雨行一根玉米棒子丢过去,“嘴巴放干净点,晚上睡觉不要侧躺,小心狗爬你嘴里。”狗跟着汪汪两声,兴致高昂。
“你嘴巴干净,拐着弯骂我,狗小五,狗小六,去咬他!”石岩发号施令,可惜跨物种的空杆司令,没有狗士兵愿意服从,呜咽两声敷衍了事。
偶尔石卫民也催她想想将来,让赵叔多带她熟悉卫生院的工作,虽不比医院好,但也是条后路,石岩做些整理慢性病居民档案的杂活,偶尔也量量血压,电话随访岁数大的高血压患者。
石岩打印好糖尿病分期的文件,去档案室送资料,拄拐的女人开了门,礼貌道:“资料放靠窗的桌子上吧,鹏程去厕所了很快就回来。”
整理资料本来是陈青岚的职责,自从眼睛不好以后,这份工作显然吃力许多,不忙的时候陈青岚就教吕鹏程处理文书,可她清楚地知道,哪怕有鹏程帮忙,这种现状也维持不长久,不远的某一天她依然保不住这份工作。
陈青岚抱歉道:“喝杯茶吧,茶壶和杯子在小茶几上,您自己倒。”
路过病房楼,见方庆一瘸一拐地出来,包得像个大粽子,怀里抱着小粽子,他丈母娘提着大兜小兜的行李,走两步,锅碗瓢勺叮当响,有辆小车来接,几个人围着车门说话。
有人哭了。
方庆和他丈母娘抱着对哭,丈母娘哭她失踪的女儿倩倩,方庆哭他刚娶进家来不及享福的新娘,“妈您放心,我身体好出了院,立马就找倩倩去,我有门路,我们一家三口谁都不能少,孩子不能没妈,我也不能没有她,我们还得搭伙过日子呢。”
倩倩就是茵茵此次的目标,石岩有预感,倩倩一定会回来。
两人哭完一阵,又说了好些话,石岩听不太清楚。之后在卫生院帮忙的几天,她常见到方庆,院区扩建,来了几个施工队的,方庆也在其中,戴着黄帽,往混凝土搅拌机铲水泥,放饭的时候,方庆借空抽口烟,继续干活。
石岩还在其他地方见到方庆,开卡车给木材场送货,去采摘园区收蘑菇,什么活够做,只有哪有缺,他就一定补上去,起得比别人早,走得比别人晚,渐渐找他的人就多了,他活得很用力很用力,人瘦了,面相比以前和善许多。
家里做饭多,爸妈偶尔让石岩给方庆送口饭吃,方庆撂下铲子,让工友替他的活计,他擦汗,道声谢,“还是自家的饭好吃,工地的白菜粉条吃一天嘴里都没味儿。”
工友小张:“干那么拼命干什么?”
工友小李:“背上贷了?”
工友小陈:“咱这批人就显着你这头老黄牛嘞。”
有些人开玩笑,也有暗里埋怨他卖力争活干,方庆只笑笑:“家里有急事。”他埋头吸溜面,汗滴进碗里。
人在用力活着的时候,来不及注意别人的眼光和看法,大四找实习医院时,石岩拼命联系三甲医院,她精心准备每一次面试,白天把面试准备的应答记在纸上背,晚上做简历改简历,那段时间天昏地暗,一睁眼就是焦虑和痛苦。
方庆身上,她看到自己当初的影子。
异界人的事没有着落,石岩找到茵茵公寓,意外看见方庆离开的影子,桌子上摞一沓钱,目测有小几万,这些血汗钱的归宿居然是这间公寓。
茵茵直言不讳,“方庆托我加急去找,这是给我的报酬,不然我干嘛冒着生命危险和异界人打交道,”她数了数钱,排在桌子上,“一张不少。”
他拿钱换倩倩回来的可能,换一个小家庭的幸福,石岩心里不是滋味,这无可厚非,“希望倩倩能回来。”
茵茵不以为然,“后勤团很多家属都给钱,一方面建设站点,一方面这也是他们的心意,不要白不要,谁跟钱过不去呢。”
就像她说的那样,钱是推动一切发展的动力,三天后,倩倩回来了,方庆乐得合不拢嘴,接风洗尘,办了场宴席,亲朋好友全邀请了去。
刚回来时倩倩脸比墙白,眼歪鼻子斜,浑身没有血色,别人问什么都摇摇头说不知道,究竟在异界人那里发生了什么,成了一个谜,日子幸福地过下去,方庆又胖回来了,小婴儿也胖了。
石岩联系不上茵茵,自从方庆的倩倩失而复得,她就再也没见过茵茵,公寓的木门紧闭,敲门没人应,贺雨行笃定说道:“就在里面。”他一脚踹开门。
房间不大,门对着一张红木床,床铺整整齐齐,却没人,石岩注意到桌子上的小卷弹力绷带,以及垃圾桶里带血的纱布,嘎吱一声,阳台推拉门打开,石岩和茵茵面面相觑,头上的绷带惹眼,渗出一点点红。
头发剃了不少,原先戴蝴蝶结发卡的地方光秃秃,长出一点发茬,后脑勺的头发扎成个小辫子,黑皮筋缠着,看着不伦不类。
“怎么搞成这样?”石岩心沉了沉。
茵茵盯着被踢开的门,本来就有的裂缝更大了能进老鼠的程度,她眼神暗了暗,“很正常啊岩仔,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难免磕磕碰碰,”她忽然语气激动,“除了救回倩倩,还有别的收获。”
她从背包掏出摄像机,得意道:“这次拍了不少好东西,不仅精彩绝伦的打斗,还有异界人近距离特写镜头,好多博主联系我要一手资料加工发布,之前就有个发总结贴的出手阔绰,哇噻赚翻了!”
贺雨行低头不语,见石岩脸色不太好,顺着她的意思道:“……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