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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汝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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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的搜山一无所获,萧瑾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凝香尚在上京城内。

上京城内居住的俱是亲贵要员,他并非从前嚣张跋扈的性子,索性与林霖两个披了斗篷,挑了灯笼,在城内漫无目的的搜寻。

傍晚时分下了大雨,此刻白雾罩城,地上湿漉漉的,萧瑾闭上眼睛,心想情蛊将他与凝香的命运相连,没准他真的可以凭借直觉找到她,他如此乞求着,浓浓的雾气中真的就走出个粉衫白裙的身影。

凝香硬着头皮走到那个披着黑斗篷的人跟前,正要说几句软话,突然被人从地上一把抱了起来,萧瑾的脸贴在她的肩头,几滴液体落了下来。

萧瑾的嗓音有点失而复得的欣喜,“不跑了?”

凝香给烫得一抖,冷笑道:“我还没把你折磨死呢!怎么能走?”

萧瑾把她从头看到脚,看她好好的,没受伤也没蹭脏,方才冷笑道:“就你现在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想折磨我?”

凝香转身就走,萧瑾则招手把林霖唤来,轻声道:“她喝酒了,西域的葡萄酿,查她去了哪里!”

凝香昂首挺胸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听萧瑾的脚步声一直在后头跟着,却许久不见车马,于是扭头发问,萧瑾却不理她。

凝香又问:“走哪条道?”

萧瑾浓眉一抬,“你不认路?”

凝香理直气壮的,“我只认得从城门到如意坊这一条路!”

萧瑾又不理她了,凝香见这夜色渐深,就这么走着,要走到什么时候啊!她小跑到一队巡逻的兵丁前,刚要问路,萧瑾抢先将鱼符一展,把人赶走了。

凝香又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儿,有点累了,衫子黏在身上湿哒哒的。她把头朝后一扭,“你在惩罚我?”

萧瑾还是不理她。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凝香走一会儿,坐下歇一会儿,反正她绝不开口认错。直到公鸡打鸣,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她也没走到那座该死的齐王府。

萧瑾看她那个倔模样,把人扯到早市上,一并买水洗脸,收拾了一番,又把她拖到个馄饨摊子,叫了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摆在她面前。

凝香饿坏了,稀里哗啦风卷残云,才不管她的吃相好不好看,反正谁耐烦看谁看呗!

萧瑾目不转睛地看着凝香,旭日东升,他也不气了,把自己跟前未动的馄饨往她那边一推,“我今日休沐,你是想我陪你四处转转,还是回去睡觉?”

凝香饭量不比从前,看着萧瑾那一碗,是有心无力,直截了当道:“回去睡觉!我不耐烦跟你在一起!”

萧瑾“嗯”了一声,把人一提溜,招来马车,往京郊去了。

一下马车,又是一座庙,与白云寺一样金光闪闪的牌匾,一样一尘不染的台阶,只是显然要更门前冷落车马稀些。

凝香看环境过于清寂,有点发怵了,把白眼一翻,学着突利的语气,“我的殿下,你要求姻缘啊?”

萧瑾的视线在她脸上沉沉地一落,把她推到间静室面前,自己却没有要进门的意思。

门窗紧闭,坐在蒲团上打坐的,是个穿法衣的小沙弥,剃光了的头皮还带着青碴,向她缓缓睁开了一双宁静的眼睛。

凝香认得这个人,她曾在溪边替他挽发,他的头发乌黑柔软,扫在她的膝盖上,他的两条眉毛长长的,若云雾笼罩的远山,说话的声音也极温柔,说要和她永远在一起。

凝香有一点哽咽,装作讶异的样子,“小殿下,您落发了!”

六皇子萧宏浅浅一笑,“技不如人,无可奈何。”

凝香留意到这一路行来,禁卫重重,庭院深锁,猜测他是犯在萧瑾手上了,才被逼得出了家,宽慰道:“王爷还是很疼您的。”

“姐姐,我和五哥是夙世的仇人,他容不得我。”萧宏到底柜里取出个东西,放到凝香跟前,“物归原主。”

凝香一看那个拇指粗细的玉印,因岁月积淀了陈旧的黄色,她喉头一阵滞涩,方才开口:“殿下,这个东西看起来像从地底下掘出来的,不干净,还是扔了吧。”

她起身匆匆告了辞,行到门边的时候,萧宏突然来拉她的手腕,她刚要掰开他的手,萧宏忽然说:“姐姐,你看看!”

凝香视线一落,萧宏的右掌掌心分明有个鲜红色的方形胎记,大小恰好与那枚印章重合。

她极缓慢地看向萧宏的脸,这还是一张孩童的脸,一双大眼睛,瓷白的脸上泛着薄红,她回忆起栖霞山上那个温柔害羞的少年,他是淮安城里对她最好的人。

他是最温柔的人,也是最有勇气的人。

她把他的骨头带在身上,随着她走遍四海,最后滚落泥土里,化为一体,再不分离,往后生生世世,她都会记得他。

“涵涵,你再看我一眼!”

凝香踉跄着推开萧宏,不敢看他乞求的目光,隔着门纸,望向门外伫立的那道黑影,平静地说:“殿下,你要保重。”

凝香颤抖着打开门,对上萧瑾玩味的目光,淡然地说:“你弟弟怎么出家了?”

萧瑾幽幽道:“再看一眼吧——再许你看一眼,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了。”

凝香猛然转头,萧瑾却抬手先一步砸上门,挡住了那道孩童的身影,接着往凝香腋下一抄,把人拎走了。

凝香发疯了似地挣,萧瑾把她放了下来,捧着她的脸,温声道:“老二心地不坏,我留他一命,老大阴毒狡诈,我就把他和他的儿子都杀了,你想替萧宏寻个怎样的下场?”

“他是你的亲弟弟!”

萧瑾微笑着摇头,“我没有兄弟。”

凝香分明又看到了几百年前的那个人,他曾经牵着马匹,让她和梅儿骑在马背上,三人在夕阳下漫步,对她说,“我们像不像一家三口?”突然他又变了,一剑砍掉了他父亲的头颅,举着滴血的剑,向她一步步靠近。他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为了彻底掌控贺家,他把他所有的兄弟都杀光了!

凝香往后连退几步,一下子踩空了,仰面栽到了台阶下,萧瑾忙去扶,却见凝香一副极度恐惧的样子,他从没在凝香脸上见过这个表情。

凝香发怔地摇头,她为什么要想起来呢,上天让她记起那一切,是为了惩罚她吗?

萧瑾伸手要拉凝香起来,却见她突然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她一把将他推开,转身仓皇向院门奔去,一条小团花的白帔子在身后飘啊飘。

萧瑾终于记得何时见过这个表情了,他和冯忆那一世都未曾走出那一夜。

他想过要挽回的。

他去看她了,像从前一样拥着她,她发着高烧,一直让他滚,他按都按不住。她宁愿跑到雨里去,也不要跟他待在一起。

翌年春天,他绘了一幅她的像,令人送到淮安去,可信使却将其与他给祖母的药方弄反了。若干年后他在祖母的遗物中看到了十五岁时的冯忆,忍不住回想当年她看到那张教她闭紧嘴巴,方得颐养天年的药方时,该有多锥心刺骨。

萧瑾抬手示意守卫的禁军,“拦住她!”

玉盈生产前和他说,她生产时若有不测,皆是报应,叫他不要迁怒冯忆。

他说冯忆要恨也是恨他,断不会诅咒她和孩子,玉莹那时才承认,若干年前在二宝寺,是她故意撺掇冯忆跑回去伺候贺准喝药,才让冯忆撞见了他最不堪的一面。

玉莹临死前说,她对不起冯忆,她说冯忆曾在贺氏宗亲面前拼死回护他。

那个粉衫白裙的身影被交横的两支长矛拦住,萧瑾快步走到凝香身边,试探着唤了一声“涵涵”。

她真傻,她真的恨他恨到了极点,才跑去投吴涛。可她是他的妻子,他太清楚军营里折辱女人的手段,吴涛一定会将它们全部加诸于死敌的妻子。

她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可面对他派去救她的人,她还是宁死不肯回头,底下的人怕交不了差,只能把吴涛那个专门替战事问凶卜吉的小老婆掳回来——这又是另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她年轻的时候,明明也是很娇的,嘴磕破了都要和他闹半天。

萧瑾抚上凝香瘦削的肩膀,“涵涵。”

凝香凄怆地旋身,已是泪流满面,对他道:“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萧瑾胸中大恸,凝香眼神发直,一头往他怀里栽去。

*

繁炽站在渠河边上,看金波摇晃,游人如织,没想到时光飞逝,离初次来到上京,已经过去了一年。

有个船夫站在岸边,对繁炽招手,繁炽正要上船,忽然怀里的雪玲珑“喵呜”叫了一声,一下子遛到了地上,繁炽拔腿去追,却见一个穿淄衣的身影一弯腰,先一步把雪玲珑抱了起来,她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于朝恩的视线没有在繁炽的身上停驻太久,向河边走去,此刻船夫拔高嗓子叫道:“郎君、娘子,您二位快些嘞!”

于朝恩回眸一睨繁炽,抬腿上了船,繁炽看到雪玲珑那双棕色的大圆眼从于朝恩肩头露出来,朝她一眨一眨的,咬咬牙也跟了上去。

正是日头最大的时候,河上的船却不少,挤挤挨挨的,繁炽没心思看清澈的水,没心思看欢腾的鱼,只把眸子瞥向河岸的几株翠绿杨柳,恨不得快点下船。

于朝恩也是颇与她心有灵犀,往另一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只当不认识她。

转眼到了一个转弯处,此处水流打了几个转,小舟在碧波里一摇一晃,繁炽两个手攀紧了船缘,还是一个没稳,跌了一下,于朝恩眼疾手快地把她一扶,她还没站稳,那只手又避嫌似地一收,她于是直接摔到了船底板上。

繁炽在心里把于朝恩骂了八百遍,一爬起来,不禁又想起了那一夜。

她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崔崇简拍着胸脯和她保证,麻翻两个时辰不成问题,结果于朝恩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爬起来了,反客为主,对她上下其手,极尽变态之事,还要一直凑在她耳边阴魂不散地喊“三嫂”。繁炽有点懊丧,事实证明,男人的力气还是比女人大,即便是个阉人,一只手也能把她按得死死的。

温香软玉在手,于朝恩不约而同地也想起了那一晚,那只是个意外,女人之于男人,除去情欲,大抵还有一种唤作征服欲的东西,但是这两者于朝恩自问都不感兴趣。他对繁炽有过一点点的恨,有过一点点的愧,现在一笔勾销了。

到了下游,河面宽阔平坦,船家把桨一放,捧了一大堆小玩意儿到于朝恩跟前,“郎君,给娘子买个香囊吧,避五毒的!”

于朝恩摇头,“我不认识这位娘子。”

日头太毒了,繁炽正愁汗水快把脸洗了一遍了,一方青绢手帕已经递到眼前。

于朝恩那一刻真是恨死自己了,明明已经不给她当奴才了,手却还是存着记忆的。

繁炽把帕子接了,擦过汗,想着还回去吧,不好,洗净了下次再还吧——谁耐烦再见他!她想想,把帕子收进了洁白的衣袖里,准备拿回去烧了。

船夫把一切看在眼里,又把那个小篮子往于朝恩跟前凑了凑,“小娘子嘛,买点东西哄哄,保准就好啦!”

于朝恩把人阴阴地一瞧,大热天的,船夫顿时打了个哆嗦,繁炽看于朝恩这小家子气,自掏了荷包,买了好几个香囊,把船夫的嘴堵住了。

到了岸边,风拂碧柳,荷花盛放,于朝恩是抱着雪玲珑就走,好像繁炽还能反过来害他似的。

繁炽站在原地,想着那猫本来就是他的,忽然雪玲珑又跃到了于朝恩肩头,朝她“喵呜”“喵呜”叫唤,颇为留恋似的。繁炽一时不舍,拔腿跟了上去。

于朝恩却是把猫从脖子后头一提溜,走得越来越快,黑色的袍角一擦,转身进了个黑咕隆咚的巷子。

繁炽跟在后头,踟蹰着开口,“朝恩,你在哪里落脚?”繁炽跟着过了个拐角,才发现那巷子里四通八达的,早不见了于朝恩的身影。

她没由头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冷不防肩膀被人从后头一拽,下一瞬,人已经被按到了墙壁上。

于朝恩的唇舌霸道又直白,重重地碾磨,繁炽恼羞成怒,一脚踏在他脚上,一点儿用都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于朝恩把繁炽放开,抚了把唇上被咬出的伤口,微笑道:“殿下是打算白天来,还是晚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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