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易慎说的那些话,林廓长久地站在原地,隔着些许人,从人与人之间相距的缝隙中看宋吟星。
她越走越远,他依旧站在原地。
“忘记哪一日了,我去找知韫,正好见宋府中有一小女孩吵着闹着要去上学,她父母不让,知韫站在一旁问为何不让小女孩去学堂,如若是没有钱的话,她可以出,且不要求归还。”
“但小女孩的父母拒绝了。”
“她父母说去学堂也是浪费时日,既考取不了功名,也浪费了时日。”
“知韫继续问你怎知她考取不了功名,她父母道——我不是不信我女儿,我是不信这世道公正。”
世道公正,世上便会少一个李疏影,少一个赵朗,少一个赵熹微。可人间之所以是人间,是因站在土地上的是具有七情六欲的人,只要有人,便会有赵朗和魏将军这样的人。
何谈公正?
人人都能想明白的事情,宋吟星自然明白,可她却好似要真撞一撞这南墙,看一看这南墙和北鲲相比,谁更硬些。
“知韫当时说——这世道是没有公正,但会有最接近于公正的公正,所以,让你的女儿去上学吧,钱我出。”
说完这些后,林廓笑了笑,无可奈何道:“她很厉害吧,厉害到我想和她成婚,增添些她的羽翼。”
“但我忘了,她原本就羽翼丰满,可遨游天际。”
“所以,不嫁就不嫁吧。”
心中的阴霾烟消云散,天好似晴了几分,前路坎坷但至少能同行,林廓和易慎快走两步,追上宋吟星和巫祁。
巫祁将自己看上的狐狸面具隔空放在易慎脸上比划了比划,满意道:“貌美如花貌美如花,美若天仙美若天仙,满意满意。”
易慎任她闹,临走前付了钱。
林廓撞撞宋吟星的肩膀,一时没有收住力,竟撞得宋吟星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脑子还未反应过来,手已经揽上宋吟星的腰了。
等说完“抱歉抱歉,知韫,我不是故意的,我一会跪下!”后,他才反应过来,不过片刻,尴尬和庆幸蔓延至他的脸上。
宋吟星看他一眼,道:“何时跪,跪什么?”
还能和他说话,那便是已经原谅他了,林廓从善如流地将胳膊搭在宋吟星肩膀上,松松垮垮地并未真切压她。
“你说何时跪就何时跪,你说跪什么就跪什么。”
林廓借着将宋吟星搂在怀里的姿势,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柔声道:“我都忘了,我们知韫长大了。”
宋吟星睨他一眼,道:“有病去找大夫。”
这便是消气了,但气未全消,林廓笑着搂紧她,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没皮没脸道:“那你陪我去。”
见他们两人和好地差不多了,巫祁扯扯易慎的衣袖,易慎微微俯身,听见她小声问:“你方才和敛时哥在后面说什么了?”
他们两人方才的交谈难以用三两句道明,易慎道:“我们方才说你和知韫两个人很厉害。”
“是吧,我们很厉害吧?”巫祁晃晃手里的狐狸面具,笑得张扬又肆意,“我可是吾辈楷模,史书上应给我留一页。”
“嗯,会的。”易慎道。
几人本以为还会在平芜城待上十几日,连每日去哪里玩,要吃什么要喝什么全列下来后,忽而接到李蹊的消息——三日后返回都城。
四人坐在桌子旁,盯着十几张密密麻麻的单子,一时有些可惜。
巫祁拍拍桌子道:“你们一人选一日,不正好三日吗!”
易慎道:“那你呢?”
“我的话,就看看有没有哪一位姓易的公子愿意借给我些时辰了!”
至于这位姓易的公子是谁,不言而喻,至于这位姓易的公子愿不愿意借给她些时辰,依巫祁来看,他是愿意的。
易慎道:“可以。”
“那太好了,谢谢我们易三公子。”巫祁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道:“临走前,我想去看看李行歌她们。”
至少应让李疏影入土为安。
李行歌她们几人借着人皮女子的恶名为自己寻求了东街这样的安逸之所,她们可在此谋划。此谋划虽耗费时日太长,漏洞百出,但没有人的第一步是走得稳稳当当的。
“好,需要我们陪你吗?”宋吟星问。
巫祁道:“一起去吧,她们都是很好的人,其中还有一个人会易容术,差点骗了易慎,要不是这次所剩的时日不多,我真的想拜师学一学易容术。”
“那我们一起去。”宋吟星道。
次日,几人上街时,见街上吹拉弹唱,女子们载歌载舞,站都站不稳的幼童也要晃一晃身子。街上的笑容加起来竟要比烈阳还炙热几分。
巫祁道:“这是怎么了?”
一名陌生女子兴高采烈道:“李蹊李大人昨夜下令,任何人不允许强迫女子画多子多福线。平芜城中的人常常推崇周朗周大人,我看这李大人并不比周大人差。”
另一名陌生女子接着道:“对啊对啊,什么男官女官,我们敬仰的是好官罢了。”
李蹊李大人办事雷厉风行,那夜便查封了赵朗的密室,绑了赵朗和孙放,又将其相干的一众人通通打入监牢,任对方说多少好话,送多少金银珠宝都是无用功,她绝不会把人放出。
谁要想为那些人说好话,与其同罪。
做完这些,李蹊并不急着深查真相,反而下了一道命令——违背女子意愿,逼迫其画多子多福线者,斩。
众女子扔掉帷帽,露出洁净脸庞,无论美丑,不论黑白,她们手挽着手在街上跳着舞,似是同胞而生。
街上的场景像是梦中的情景。
这平芜城换了天地,焕然一新。
巫祁他们几人来到糕点铺的时机巧妙,李行歌的父母刚被李蹊从监牢中放出。
两位已年过半百,失去了女儿,又在牢中过了些时日,沧桑得不成样子,也不知两位有没有受刑,反正李行歌的母亲脸上有两道未消的鞭痕。
血淋淋的。
巫祁别过眼,不太忍心去看。
李行歌扑在母亲怀里,哭得如同幼儿,她说自己没本事,无法为姐姐报仇,又说她不该擅作主张,将心善的姐姐假扮成“人皮女子”。
她泣不成声道:“姐姐该任职都城,也该入土为安,万万不该是如今这幅样子。”
缝缝补补,体内灌满鎏戈。
承此恶名,不知轮回与否。
一双满是伤痕的手摸了摸李行歌的脸庞,那位年迈的母亲眼含泪光,却慈祥笑道:“不怪你,不怪我的行歌。”
她在狱中受了太多的苦,每次为自己女儿叫冤时,总会挨一顿打,挨打不要紧,疼一疼也就过去了。
可她的大女儿却是真真正正地死了,小女儿也不知能不能吃饱穿暖。
“行歌啊行歌,我们不哭,娘在。”
见此景,眨眼间,巫祁便落泪了。
泪水不听使唤,连成线往下落,不知浸湿了哪一处衣衫。此前种种险状,她都未哭,可此时,她站在一旁,哭得悄无声息。
指腹都难以擦干她的泪水,易慎用手指卷起衣袖,一点一点地擦掉她脸上的泪珠。
巫祁仰头,泪痕未干,眉眼间都被湿气萦绕,眼睫沾染了泪,眸中却一片悲痛。
她道:“易慎,我难过。”
眼前又是一阵模糊,巫祁眨眨眼,新一轮的眼泪落下,易慎那处的衣袖湿了,他又换了一处衣袖,不厌其烦地擦掉她的眼泪。
“太过分了。”巫祁抱住他的腰,“他们真的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我一点都不想看见这种情景,也一点都不想这样。”
易慎摸摸她的头,温声道:“做你想做的,没关系。”
巫祁道:“他们真过分!”
易慎道:“嗯,很过分。”
竟让她哭了。
李疏影下葬时,巫祁站在远处,看着故作坚强的年迈母亲,不断自责的年迈父亲,泣不成声的李行歌,以及那个藏在山间的,小小的无名坟墓。
众人见了无名坟墓会不知骂谁。
或许,此后会有一人经过此处,见到这坟墓后会大喊晦气,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可那人又怎会得知,坟中人也曾是旁人惦念的,再不能复生的人。
人若能咬紧牙关坚持心中所想,面对刀剑也不退缩,不失为英雄楷模一辈。
三十二刀,疼痛难忍。
血尽而死,残忍异常。
巫祁很佩服李疏影。
等那群人走后,巫祁迈步向前,将一朵新折的野花放在李疏影坟前,一阵风吹过,那朵野花随风碰了碰她的手指。
就像是李疏影化作花,竭尽全力碰碰她的手指,聊表感谢。
倘若李疏影是这朵花的话……
巫祁捡起那朵花,黄色的花瓣微微颤动,她道:“我带你去都城看一看吧。”
无论为谁,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李疏影中了龙门考,理应去都城任职,然中途所遇非人,又遭此横祸,被人替代。
此时,连踏进都城都成了一种奢望。
巫祁将那朵花插在自己发间,回头,心上人和两位友人都站在不远处,他们三人一直等在那处,并未上前打扰。
巫祁道:“走吧。我们回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