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平稳落地。安吉丽娜先去看情况。米娅对着镜子整整肩章：“走吧。”

江芜裹着不是很干净的制服外套，施施然起身：“将军，承蒙关照，就此别过。”

米娅讶异转头。

安吉丽娜吩咐亲卫检查周边安全，快步转回驾驶舱，只见米娅依然坐在椅子上。副官小姐汇报情况。

椅子上的人一言不发，安吉丽娜两步走到椅子前面，一条布钉在米娅肩膀上，血顺着手术刀滴到布的出处，江芜的白色制式外套上，把脏兮兮的衣服都晕成红色。

舱室外的亲卫只听副官小姐怒吼着“江芜”，闻声冲进去只见自家将军不省人事。

安吉丽娜怒火中烧：“去搜！把那个忘恩负义的杂种找回来！”

米娅将军遇刺的消息立马传回帝都；安吉丽娜向飞船停驻处发出军令配合抓人，同时向全星际悬赏江芜。

悬赏发出的同时，中部星飞船停驻处私人区。一艘私人飞船准备起飞，保镖关上舱门，抽了抽鼻子嘟囔：“哪里来的花香？”

越走向驾驶舱香味越浓。雇主都不太喜欢这么浓的气味。保镖疑惑按上指纹锁打开舱门，想问问是不是谁喷了香水。开门的一瞬间，保镖耳尖动了动，锋利的手术刀抵在她颈动脉上，女人压着嗓子：“别动。”

“你是谁？”

保镖暴喝出声，有力的手扣上对方的，铁钳一样把人捏着手腕甩掉刀。江芜毫无还手之力，被掐着脖子拎起来。轮椅上的人急忙抬手制止：“放下她。”

“二小姐？！”

“咚咚咚。”

是乘务人员：“您好，军部搜查，请配合。”

江芜捂着脖子呛咳着。轮椅人轻声道：“过来。”

江芜来不及踌躇就迈过去。

“周姐姐。”

在场的另一个女人心领神会，按下按钮，接过轮椅上人递过来的毛毯塞进去：“下面有个暗格，躲进去。”

敲门声越来越大，出于某种信任，江芜顺从矮身，躲进黑暗狭小的空间。

黑暗放大除了视觉外的一切感觉。暗格空间狭小，江芜弓身伏在地上的毯子里。隔着厚厚的金属，外面人声音有点失真。

多亏出色的听力。乘务先是例行公事表示抱歉，保镖表示这艘飞船是私人所有不接受普通审查，而后是安吉丽娜以军部命令强制要求搜查逃犯的声音。

江芜不熟悉的那个女声：“搜逃犯搜到我这里了？周蕊？”

江芜反应了一下谁是周蕊。安吉丽娜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别的什么：“周琼……堂姐？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

“我陪朋友。”周琼无意多谈，“还搜吗？”

安静了好一会。安吉丽娜：“撤。”

脚步声渐渐远了。周琼和轮椅上的人对视一眼，立马快步打开暗格，极暗环境里突然明亮，江芜眼前出现几秒白光，一双手帮她挡着眼睛：“江学姐。”

昏暗人影一点一点清晰，从阴郁的眉眼、毛毛躁躁剪到颈窝的头发、披肩笼着的削肩长颈，看到她轮椅上的两条长腿。

裴季涯像被刺痛一样收回手，脸偏过去，轮椅“咕噜咕噜”向后退了两圈。江芜垂眼看着自己肮脏的上衣，也退了几步。

“江学姐你好。”周琼见两人气氛尴尬，也这样叫，笑着缓解紧张，“我也是帝医的。”

“你好。”

江芜强作自然看向着笑吟吟的人，紧绷的肩松了又紧：“小裴同学也好。”

“幸亏遇见的是周蕊。要是别人八成会强搜。”

周琼推着裴季涯的轮椅靠近她：“我就说嘛，季涯这么谨慎的性格怎么问都没问就让人近身，原来是学姐。”

裴季涯只是静静听她们俩寒暄，看着自己的腿，眼神暗了暗。低头掩饰眼里的心疼，没有问怎么瘦了这么多。

江芜注意力放在裴季涯轮椅上的手，胡乱应付周琼就要离开。裴季涯顾不得别的，倾身过去拉住她的衣角：“她们现在就在外面等着。你要去哪里？”

江芜咬着唇斟酌，反问：“你们呢？”

“我们要回帝都。”周琼回答，“学姐要不和我们一起？”

帝都是暂时回不得了。她现在是逃犯身份，回帝都也没处去。江芜思索片刻，拒绝：“如你们所见，我现在……暂时不回帝都。”

“既然不同行，那就不麻烦了，多谢几位的帮助。”

裴季涯目光如炬：“学姐要去边境星？”

江芜不意外她会猜到。不否认就是承认。周琼和保镖对视一眼，疑惑道：“学姐不知道吗？边境星在打仗，最近听说战况不佳，中部星的人现在都要向帝都跑。”

“打仗？什么时候的事？”

裴季涯见她额角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沉声道：“最近传来的消息，飞船四小时前刚落地。逃出来一小部分人作为幸存者请求增援。”

中部星行政署压下了这件事。但星际航空公司神通广大，早在战争初期就收到消息，只是被压着不敢外传，提心吊胆保守秘密，这下权衡利弊，立马给一些VIP客户发了提示。

所以今天这边飞船这么多，却没找到一艘要去边境星的。江芜整个人都在发抖，脸上是很少见到她出现的几乎空白的表情。任汗落下：“帝都……我在帝都，没有听到过有关战争的消息。”

裴季涯想帮她擦，目测高度发现够不到，不动声色掐了下腿：“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

“都在传是因为虫族和星际海盗联手切断了通讯通道。”

裴季涯眸色深沉，再次问：“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

“……”

有什么安排？能有什么安排？江芜大喘一口气，苍白清瘦的脸上升起病态的红：“我……”

“好香。”

保镖皱眉，到处嗅闻。周琼也应和着，还没找到香味来源，就见江芜一头栽进裴季涯怀里。

“季涯！”

裴季涯揽着她，忍着后腰的痛：“没事。”

她手背青筋暴起，强撑着操纵轮椅把江芜送到医疗舱。周琼若有所思：“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裴季涯低眼。这是她惯常的思考表情。片刻，裴季涯道：“我留在这里。”

“可是裴总说务必把你安全带回去。”周琼握住她的轮椅扶手，微微俯身，影子盖住裴季涯整个人，“你的身体怎么样，自己也清楚。”

裴翎目前在榕城处理各项工作，她们母亲们近期被邀请去某大学做演讲，接收消息第一时间就安排回了帝都。一家人现在只剩她。裴翎被股东们密切监视着，只好委托同在中部星的周琼帮忙照顾行动不便的裴季涯。

裴季涯：“暂时死不了。”

她惯会模糊重点。周琼起了火：“你关注下自己的身体好不好？”

裴季涯攥着自己的裤腿：“我有要留下来的原因。”

原因显而易见。周琼学心理的可不像裴季涯那么迟钝，何况自醒来发现双腿不能动弹后就对腿讳莫如深的人心事太好懂。在她伸手把膝盖上挡着腿的毯子给江芜用的时候就洞察她那点微妙的情思：“为了她？”

裴季涯抿唇不语。

周琼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那我也留下。”

“周姐姐……”

周琼：“我答应裴总的。”

“更何况，就你的腿，你能做什么？”

裴季涯呼吸一滞。这两条腿……是，她现在是废人。

周琼皱眉看着她，等着她表态。裴季涯狼狈偏头：“谢谢。”

守着医疗舱的医生“咦”一声：“这位小姐的症状……怎么这么像使用了什么违禁品？”

回想她凹陷的眼窝和不合身的制服袖口下惊鸿一瞥的伤痕，裴季涯后牙咬紧：“能看出是什么东西吗？”

“症状很陌生啊。”

医生来了兴致：“帝都这是又研究出什么新型致幻剂了？让我康康。”

“……”

难评。

帝大有一个秘密的超自然科学研究室，挂名在社会学院那边，由一些专业人士组成，专门从事一些“反科学”事件的解析。

江芜本科时碰巧和某个溜出来研究室研究员有过一次交谈，对方兴致勃勃问她是否相信两人有既定的关系形成可能性。江芜在食堂打完饭刚坐下塞嘴里一勺蛋羹，好不容易抢到的最后一个鸡腿就被抢走，心痛的同时对落拓不羁的女孩子的问询摸不着头脑，只谨慎回答有一定道理。

对方了然，啃着鸡腿笑得仙风道骨：“看来你是怀疑的。”

女孩子看出她的防备，主动自我介绍，说是在进行调研，并且分享了研究室提出的观点：如果人的关系可以实体化的话，呈现出的态势会以三个程度呈现，用通俗概念来类比，就像是雾、水、冰的区别。气、液、固三态俱全，织成一张所谓的因果网，构成了人类的一生。

女孩子最后被几个和她衣着相似的人拎了回去，临走时还嚷嚷着感谢招待，如果有机会一定请江芜吃饭。再见是没有再见的，她所称的研究成果至今未公之于众。江芜那时生活费匮乏，能选择的食物种类不多，甚至连着喝过两个月营养液。二食堂的鸡腿好吃又便宜，极受喜爱。医学院下课晚，教学楼又离二食堂远，难得抢到一次又被打劫，江芜把这件事心心念念记了很久。

古地球人总用“十年修得同船渡”来描述人与人相逢的不易。“修行”这种涉及转世之类概念的东西太说不清，从某种唯物主义角度来讲无法验证。江芜一般将它和“运气”一起作为排除因数。

而今，作为通缉犯、偷渡客的江博士在中部星的飞船转乘处为躲过乘务的搜索钻进某个私人飞船安静舱室，试图劫持一艘飞船回家时遇到轮椅上的清癯乘客，在似梦似醒里又想起了这件事。

她可能真的，真的，运气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