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普罗束紧袖口,已经做好舟车劳顿、倒车转车,又或者是空间扭曲、身体波粒二相化的准备了。
但这两种情况都没发生,徒书贯拉着他坐在沙发上,“有一件比较尴尬的事情我需要提前解释一下,精怪世界的大门是很久——很久——以前建的,所以采用的是非常——非常——古早的形式,大家一直都没费心改它。”
普罗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郝奇常常说,人看不见意料之外的东西。所以,首先你要相信有这样一个精怪世界存在,并且你真的会进入它的大门。”
“好的,我确信无疑。”
“很好,现在,闭上眼睛。”
普罗听话地啪一下关上了眼皮。
徒书贯靠近他的耳朵,像冥想语音一样缓慢说出:“第一次可能会有点难,不过没关系,你这么聪明,一定很快就能掌握窍门。放空大脑,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跟我一起,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不知道为什么,普罗特别想笑,现在这个情景好胡闹,外头的世界全乱套,他却在这儿语音冥想。
“接着,想象一个天圆地方的场景,我们呢,就处在大地的边缘,天地交汇的地方,坐在一艘船上,随着水流,流向纵深达三千尺的瀑布——”
普罗努力照做了,非常用力地想象这个场景,给它增加许多细节,使它栩栩如生,就好像亲眼见过似的,他甚至好像听见了瀑布坠下的水声。
“好了,睁开眼睛吧。”
普罗睁开双眼,适应了一下光线,震惊地发现自己真坐在想象出的那条船上,大地在前面不远处戛然而止,流水在断崖处形成了直上直下的瀑布。
“你简直是天赋异禀。”徒书贯夸赞他。
普罗高兴地挠挠头。
徒书贯朝上挥挥手,“嘿——因因乎!——”
“因因乎?《山海经》里的风神?”这个设定也太古早了吧,普罗震惊地四处张望。
“对,我们在大地的南极,他过来了——因因乎,可以推我们一下吗?”
普罗赶紧转头看,但他还没看清因因乎的样子,小船就被一股巨大的气流推了出去,船头猛地劈开水浪,剧烈颠簸起来。
徒书贯叮嘱他:“抓紧!这部分是郝奇参与修建的,具有一定的——刺激性!”
他话音未落,小船随着瀑布坠进了无尽的深崖——
耳边的风声水声像高速运转的车间一样响,让普罗耳鸣起来;他瞪大的眼睛被吹得十分刺痛,不停的流泪,整个视野模糊成一团;失重的感觉和加速度让他惊声大叫,他感觉自己快要死掉了,他的心脏就要过速到停止了!
随着船头传来“咚”的一声,溅起了两米多高的水花,他们终于触底了,所有噪声都消失不见。
普罗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瘫在座位上,吓得魂飞魄散。
徒书贯挽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你还好吧?”
普罗的眼睛仍然直勾勾的,还没缓过神来,“我不大喜欢这种命悬一线的感觉。”
徒书贯把散落下来的头发往后捋了回去,“对不起,我应该提前给你说的。”
普罗逐渐恢复了神志,“没事,人生难得有这样的体验。”
徒书贯随意在一个地方比划了一下,就像一个作者随机规划地形图一样,“那里应该是岸。”
普罗也照他说的想象了,眼前猝不及防地出现了码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读研读疯了,患了妄想症,这一切都是他妄想出来的。
“哇,好多年没见到新面孔了,欢迎您,远道而来的贵宾,希望您没有被好奇精设置的瀑布吓到。”有个人站在码头上,精神面貌很像新加坡人,一边帮他们把船靠岸,一边热情而专业地冲普罗打招呼。
徒书贯为二人引荐,“这是码头精,这是人类普罗。”
两人简短地寒暄了一下,一辆长着脸的接驳车就来了,跟托马斯小火车似的,脸晒得黑黑的,戴双白色毛线手套,普罗大概猜到了,这应该就是公交车精了。
普罗走进了这个活的生物的身体里面,还在他的身体里面跟他聊天儿,普罗能清楚的听到他的腹腔共鸣,这感觉诡异极了。
公交车精看起来虽然非常疲惫,但精神挺好的,他得知普罗是第一次来精怪世界,他像便秘三天似的一用力,又长出了第二层车厢,变成了一个半开放观光巴士,让普罗得以饱览精怪世界的沿途风光。
普罗趴在护栏上新奇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明白了徒书贯所说的“精怪世界是人类世界的倒影”,在这个世界里也有学校、医院、写字楼、宗教活动场所、分类垃圾桶、自行车、手机支架、蚊子、护手霜、酸奶……但每样东西都象征性的只有一个。
这里的城乡和道路规划应该是从很古老的形式发展起来的,大体上还呈现效率并不高的放射式,只不过区域上做了一点小改善。这种瞻前顾后的改良主义也和人类社会如出一辙。
普罗终于眺望到了整个发散布局的中心、条条大路通向的罗马——一座穿过云层与天空接壤的宏伟山峰。
“那是什么?”
徒书贯回答:“那是神圣的山。”
普罗简述道:“圣山?”
“不,是神圣的山,山有很多种,她象征神圣的山。”
“那神圣的山上有没有神圣的泉水?”
“你猜对了,山上有我们的生命之泉,所有精怪诞生的地方。”
普罗觉得有点无聊,听起来像是很常规的设定,“它有多高?”
“和天空一样高,”徒书贯把两只手上下相合,“我们的世界和人类世界是对称的,我们的山峰就是人类世界的凹地。”
“那它对应的是人类世界的哪个区域呢?”普罗开玩笑说,“不会是吐鲁番吧?”
“你可能已经没有概念了,她对应的是古代西梁女国的子母河。”(普罗用的是“它”,而徒书贯用的是“她”)
“啊?!”这里的抽象程度果然不令普罗失望,“女、、女儿国?那不是神话里的国家吗?”(欢迎大家关注我的下一本小说《敏探春协理女儿国》,我将叙述在一个以父系氏族社会为主导的世界里,一支母系氏族救亡图存的故事)
徒书贯叹了口气,“女儿国曾经辉煌过,她没有强大的军队,也没有固若金汤的堡垒,但能让周边所有国家都对她俯首称臣、惟命是从。”
“哇哦,怎么做到的?”
徒书贯的双眼虚虚地看向远方,好像在复述他人的话:“女人有女人的方法,女人有女人的道路(这个伏笔得下本再回收了)——不过,女儿国最后还是解体了,但她的遗民仍然活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比如说‘叙述者’。”
“叙述者?”
“说来话长,以后再给你介绍她。总之,我们都一样,都是妈妈生的。”
普罗被这个说法逗笑了,“那你们会定期到山上举行某种仪式吗?”
徒书贯像被冒犯到了一样,“不,她是神圣的山!”
“额……所以呢?”
在普罗的概念里,神圣的山下会有很多民宿,还有旅行团和房车,留下很多垃圾;很多攀岩者一年到头从不同路线挑战登顶,还要拍许多部纪录片;山顶上还得有一个商业化的安山寺,里面有虔诚的志愿者、傲慢的职业僧人、扔满硬币的香炉和生活安逸的猫狗。换言之,神圣的山不光要支撑起原住民的信仰,还有支撑起现代社会的一整个产业链。
“神圣的山就要保持未知和神秘,我们可以仰头眺望她,但没人能去窥探她,没人可以染指她!”
普罗心里仍然存有质疑,“那郝老师会不会出于好奇……”
“即便好奇精有强烈的好奇心,但他也有自己的信仰,有自己的底线。”
公交车精听到他们在讨论神圣的山,“人类个体,我可以载你过去看一眼。”
普罗还没习惯公交车会给他说话,尤其是“请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之外的话,“谢……谢谢!”
公交车精经过了宗教活动场所一条街,他与神圣的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地沿着山脚行驶。
普罗把车窗大大的打开,探出头朝上仰望着这座顶天立地的山峰。如果把它放在人类世界,肯定达到了雪线,山腰以上都会是皑皑的积雪。但这里跟人类世界整个倒过来,越高的地方反而越温暖,所以神圣的山从山脚到山顶都覆盖着茂密的植被,深深浅浅的绿树以及五彩缤纷的山花包裹住了她神圣的躯体,没有一丁点儿裸露的地方。
“上面有植物,会不会也有动物?”
“我们有时候会看到一些长相奇特的动物站在树冠上。”
“新物种?你们竟然能忍住不上去捉一只!”
“我们又不靠命名新物种发文章讨生活,上面的一切,包括生态系统都要保持神秘。”
普罗还看到山上时不时会迸发各种颜色的闪光,像焰色反应一样,他猜徒书贯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就没问。
公交车精载着二人围着神圣的山走了很久很久,竟然一个保安都没有,也没有围栏或隔离线,这些精怪全凭着信仰不越雷池一步。
普罗陷入了沉思,商品社会把手伸向了人类世界的各个领域,我们习惯了为利益让步,对于我们来说好像已经没有什么禁忌,没有什么真正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物,器官可以买卖,性可以买卖,子宫可以买卖,妇女也可以买卖。突然见到这样一个实在的、绝对的信仰实体存在,普罗的内心涌起一种陌生的震撼。
公交车精喊了一声:“看!生命之泉!”
他停了下来,普罗和徒书贯下了车,圣山的这一面与生机盎然的那一面完全不同,自上而下都是光裸的石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白色的光,石壁被风刀霜剑侵蚀得坑坑洼注,还留有瀑布冲刷的痕迹,但普罗却没有听到水声。
徒书贯看向一个地方,“我不能指她。”
普罗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看到了一条浅浅的山泉汩汩流下,流进山脚的一个石盆里。
“这块石头形状好奇特啊,好像一个骨盆。”普罗下意识想指那个石盆,但他及时克制住了自己。
“对,确实是骨盆的形状,所有的精怪都孕育自上面的人类社会,诞生于生命之泉,顺流而下,来到这个石盆里,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佛教典籍里对于孕育方式的分类——”
“啊!我知道了,你们是从莲花里化生的?”
“倒也不是非要是莲花,我们从各种各样的东西里诞生,就比如说——”徒书贯笑了一下,“莱博,他是从豌豆荚里生出来的,小时候长得又绿又皱,还好长大了好多了。”
普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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