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菜市场的人都知道，李凤仙的蹄花汤炖得一绝。
蹄花暖白，咕咕冒泡。拈起一团蘸红油碟，送进口中，一抿就化，毫不肥腻。哪怕是饮食清淡的人也能吃下满满一碗。
女儿李桃溪往常更是挥开膀子吃个不停。然而这一天，她却愁眉苦脸，根本不朝砂锅里伸筷子，只顾着捡青菜吃。
“怎么吃这么少，咸了吗？”
李凤仙尝了一口，觉得刚好。
“我吃不下，不饿。”李桃溪放下筷子，偏过头看向沙发上躺着的黑色休闲裤，“妈，我要减肥，咱们以后吃清淡点吧。”
裤子是别人送的。
李家母女今天一早去买衣服，逛着逛着倒是碰到一个老熟人林阿姨。林阿姨是开裤厂的，竟然也到新开的档口帮着卖。她久违地见到李桃溪，开心得不得了，说什么都要送她一条裤子。
林阿姨盯了一眼李桃溪的腚，转头就朝着档口里喊：“拿条2XL！”
女店员弯下盈盈一握的细腰，赶紧从下面翻出一包黑裤子。林阿姨劈手抢过，就立即往李桃溪怀里塞，叫她尴尬得难以拒绝。
回到家，那声“2XL”还在她脑中反复播放，叫她食不下咽。
“哎呀，你林阿姨肯定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多想嘛。”李凤仙一边往保温桶里盛汤，一边劝她再吃点，“想要健康有力气，就是要吃肉！”
“妈，谁会喜欢太胖的人啊，”李桃溪走到盥洗池边，低头挤出厚厚的一层双下巴，“再说了，我现在这个体重也不健康，我的BMI都偏重了。”
李桃溪看着镜子里水肿的脸叹气。
“谁说的，喜欢你的总会喜欢你。为了健康多锻炼也不错，不过饭还是要好好吃。”
李凤仙把搭扣扣好，递给李桃溪。
“去锻炼会儿嘛，把这个送去隔壁子五单元，郑明昊应该在屋头，也不晓得弄饭没得。”
李桃溪有点不情愿地接过。
“小学三年级之后就没见过了，中间联系也没个回音，他们去广东好几年才回来，现在突然跑上去也太尴尬了嘛……”
“怎么会，你们小时候耍得那么好，天天一起上下学，在屋头吃饭，你忘了？我有事要先走了哈，你不安逸就快去快回嘛。”
李凤仙快速收拾好，准备再去铺子里打整一下。
“那都好久以前的事了，哪个晓得他现在啥子样哦……”
李桃溪嘀咕着，只想起一个矮瘦猴的形象，还不是乖眯眯的金丝猴，而是峨眉山龇牙咧嘴的炸毛泼猴。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印象，她却完全记不起来了。郑明昊的朋友圈至今还是空白，活像个僵尸号。
李桃溪提起保温桶又放下，看着一身印满猫猫头的家居服，觉得实在不像话，到底还是去换了件出门的衣服。
几步爬到隔壁单元楼的同楼层，李桃溪面对着锈迹斑斑的防盗门，没处下手。这屋子这么多年也没住人，大门外沾了不少灰和小广告。
李桃溪叹了口气，掏出钥匙想糊弄着敲一下，结果下一秒门就开了，露出一只没精神的下垂眼。
“顶楼的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这老小区的楼道里装的都是声控灯，但用久了很不灵敏，于是李桃溪习惯性非常用力地跺脚上楼，白天也是如此。
“哪有那么大声……”
李桃溪下意识心虚地辩解，总觉得这话以前也常说。
郑明昊自然而然地接过保温桶，敞开门让她进来。李桃溪鬼使神差地跟着往里走，觉得哪里不对劲。可看着熟悉的陈设，那阵生疏感又很快淡化了。
郑明昊将保温桶放在茶几上，摆好垫子让李桃溪自己坐。他打开电视，顺手把遥控器塞给李桃溪，又去餐桌上把大半盒披萨拿来。
“你吃过了?”
李桃溪盯着奥尔良烤鸡披萨，迅速分泌口水，却又倔强地偏过头去。
“早上点的，现在又饿了。你来几块，我一个人吃不完。”
郑明昊从冰箱里摸出两瓶冰可乐，一气儿扭开，摆在茶几上。
“你们家电视是不是换了？”
李桃溪觉得屏幕大了许多，还开了不少平台的会员。她找了个最近很火的小甜剧。女主对学校的校草一见钟情，逐渐发现校草是个美强惨，便狠狠怜爱，一发不可收拾。
郑明昊瞅了一眼屏幕里的粉红滤镜，满脸预料之中，便低头喝蹄花汤。汤还是熟悉的味道，他喝了个精光。
“你不饿？”
郑明昊觉得她矜持反常必有妖。
“我减肥。”
李桃溪盯着屏幕里古灵精怪的女主看，羡慕她那巴掌大的小脸，可爱得近乎一只猫。
“……”
郑明昊想起前两年加上好友后她在朋友圈里发过的高P图，默默把一堆刻薄话咽了回去。然而对着电视里的人，他就原形毕露，直言这是个颠剧。
“为什么他们这么早放学？不上晚自习吗？”
“二晚后回家写会儿作业就要洗洗睡了，哪有时间发展感情戏。这是戏剧需要。”
李桃溪一旦看起青春剧，整个人仿佛荡漾在一池春水中，不停冒起粉红泡泡。
郑明昊窝在沙发上，抱着手机打游戏，继续时不时溜一眼电视，不停挑刺。
“男主头发染这么黄，肯定会被班主任逮去办公室剃头。”
“平时天天看黑寸头已经够够的了，偶像剧的男主就是要帅啊，这种白金色多显白。”
李桃溪看着主角的感情有所突破，不由自主地嘿嘿笑起来，激起郑明昊一身鸡皮疙瘩。
郑明昊尝试闭嘴，但在看到男主用提前学的大学知识给女主乱讲题，终于忍不住了。
“这种步骤没分啊，而且也讲错了。到底为什么要圈在一起讲题，也不嫌挤……”
李桃溪转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像菩提老祖看野猴子。郑明昊顿觉不妙。
“你吃好了吧？”李桃溪几下收拾好保温桶，“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等等下，”郑明昊赶紧道歉，“我不说了，真不说了，我嘴贱好吧？”
李桃溪勉为其难继续看电视。郑明昊说到做到，闭嘴干活去了。
一集结束，李桃溪注意力不集中起来。她看着郑明昊满屋子转来转去，好奇地跟过去。
“你在干嘛？收拾东西？”
“嗯，我昨天大晚上才到，很多东西没收拾好。你继续看吧，我真的不说了。”
郑明昊拖完地，拉开蛇皮袋子往外掏东西。一堆衣服就这么摊在床上，供他慢慢挂起来。
“诶这个校服！”李桃溪抓出那眼熟的红蓝配，“你不会要和我一个学校了吧！”
李桃溪惊喜地展开校服，却发现胸口的校徽下没有括号。按理来说，分部是有特别备注的，本部才没有。
“你去本部啊？也是，你成绩一直很好。恭喜你啊。”
李桃溪真心实意冲他笑，帮忙挂好了校服。
郑明昊抠着脸，倒是看不出来开心。
“我倒是想，分部那么近。但是因为总部那边说可以用竞赛成绩转学，我妈才……”
李桃溪明显没懂他的意思，不好意思自己玩，继续帮忙干活。
“你帮我整理柜子吧。”
郑明昊打开另一个大包，倒出一座零食小山，打发她去一边收拾一边吃。
“盲公饼？笑口酥？郑明昊你这是背了多少吃的回来！林阿姨之前也给我家寄了好多，特别好吃！”
郑明昊看了她一眼，但她没在意。
虽说现在不能吃，但李桃溪整理起来却快活得不得了。她大把大把抓着零食往红木斗柜里放，直到塞得满满当当都还有剩。
“郑明昊这个满了，我塞旁边床头柜了？”
李桃溪说着拉开抽屉，却发现里面压着厚厚一沓画纸，还有一盒不剩几支的蜡笔。
“这个也满了……”
李桃溪刚准备关上，郑明昊却过来将画拿出来。
“还在这里啊……”
他翻着画，顺手擦干净灰尘，给李桃溪看。
“什么啊？你小时候画的？我记得我们小学的时候还一块上过美术班是不是？”
李桃溪猜了半天，郑明昊都只是无奈地盯着她。
“李桃溪，”郑明昊这时候才叫她的名字，“你现在还在画画吗？”
“在啊，”李桃溪莫名觉得局促起来，像个乖学生一样跪坐好，“我在学校美术社画画，怎么了？”
“你以前抓着我给你当模特，画了特别多，还让我收藏好，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检查，说是以后等你成了大画家肯定会升值。”
“诶——”
李桃溪盯着画纸上随意的涂鸦，难以置信自己以前说过这么没眼色的话。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好像确实对郑明昊格外不客气，因为这家伙打小嘴臭，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你……你还记得啊，”李桃溪装傻地笑，“我都给忘了……”
郑明昊默默把画放回去，重新找了塑料箱子，把剩下的零食都塞了进去。他颠了两下，觉得不够，又拉开抽屉翻捡，直至盖子勉强能盖上。
“你怎么塞这么满？”
李桃溪往书架上摆书，回头看见郑明昊往冰箱面前一站，又在掏东西。
“不满，刚刚好。”
郑明昊继续往布口袋里塞牛丸鱼丸，还有抽真空的腊鸭卤鹅。
“走吧？”
李桃溪放下书走出房间，就被郑明昊递了洗干净的保温桶和布口袋。他自己抱起半人宽的零食箱，踩着塑料拖鞋就往外走。
“干嘛不动，太重了吗？”
郑明昊站在楼道里回望她，下垂眼看上去像没睡醒。
“不重……”
李桃溪关上门，跟着下楼。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来啊？”
李桃溪觉得他毫不吃惊，就好像两人昨天才在一块吃过饭。
“我妈早上打电话说看见你了，我猜到你要来，干脆等你来了再顺道去你家。”
郑明昊几步走出单元楼，躲开满头三角梅，扎进隔壁楼里。
郑明昊这么多年还是不长个，比李桃溪要矮上半个头。小时候这差距更大，两人明明同岁，却像是大姐头拖了个小弟。不过久而久之，大家就明白过来臭脸郑明昊是最不好惹的那个。
就比如现在，郑明昊无语地看着李桃溪在门前傻眼。
“好像放鞋柜上了……”
李桃溪把所有兜都掏了一遍，完全没找到钥匙的影子。
“要不，再等一会儿？”李桃溪有点尴尬，“或者先回你家？我妈应该过一会儿才回来。”
郑明昊放下箱子，直接在阶梯上坐下。他用手撑着脸，吭哧发笑，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啊，差不多就行了啊。”
李桃溪也坐下来，台阶冰屁股。
“再等会儿呗，反正时间还早。”
郑明昊把头靠在李桃溪家的门框上，觉得凉快，耳边李桃溪依旧说个不停。霎时间，碎花布沙发、金鱼缸和布娃娃都从梦中跳出来，跳到他跟前，变得触手可及。
他似乎不是无端消失了这么多年，而是在森林里迷了路，走出迷雾，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