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目审核的地点就在礼堂，和正式表演地一样。只不过这会儿仅仅开了台上的灯，一队队人轮番上去表演，三个学校评委坐在红丝绒长桌后懒洋洋地点评。
陶若轻坐在黑暗里，遥遥望着角落里被女巫拉着转圈圈的“毒苹果树”，不由露出微笑。
蒲兴彩还是那副没睡醒的样子，机械地走着设计好的台步，转上几圈就歪头，好让女巫将自己头顶的毒苹果摘走。
“啊——我将用这毒苹果，要了白雪公主的小命！”
蒲兴彩慢吞吞挪到了后边，充当背景板。灯光暗下充当过场提示，台上的演员摸黑扛着道具下台，下一幕高大的白雪公主提着菜篮子走进森林采蘑菇。
定角色之前还百般不情愿的人，到了这会儿，都一个个戏精附体，表情动作之逗乐，评委们都憋起笑来。
陶若轻的视线从明亮的台上移开，偏向台下隐隐绰绰的人影。苹果树冠泡沫板顶出来一截，格外好认。他便借着这轮廓，想她此时脸上的神情。
上眼皮垂下来，眼尾也向下坠，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不错眼地看。整个人一言不发，八成又在“节能”。似乎只有画画和动漫才能让她提起劲头来。陶若轻对她这样的性格总是觉得分外无奈。
大笑声中，改编版《白雪公主》舞台剧表演结束了。所有演员都再次回到台上谢幕。没过多久，导演喜气洋洋地带着大家回到观众席，一看就是得偿所愿了。
“咱们的节目稳了，说是要排到靠前的位置。陶若轻，李桃溪，服装的事情还得拜托你们。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帮忙。”
陶若轻点头答应。
“好。我做好了尺码统计表，等下发群里，得麻烦你提醒大家按时填。”
李桃溪拉着蒲兴彩的手晃来晃去，帮着她把苹果树板拆下来，又嘻嘻哈哈说了两句，才慢半拍凑过来。
“我知道有一家可以租戏服的店，离我家的铺子很近，那家嬢嬢说多租几件还能优惠，咱们周末就去试试。”
导演松了口气，“那太好了，我还怕时间会来不及，又不确定能不能过审核，不好催你们提前定……”
“别担心啦导演，”李桃溪亲热地抱住文娱委员的胳膊，“我们保证完成任务，争取这周末就定下来！”
陶若轻原以为李桃溪说的店就算不在市中心，至少也该是大学城附近的精品小店，再怎么也不至于到本区最大的菜市场来。因而真正被她领着走进人头攒动闹市，陶若轻的表情格外微妙。
“戏服店在这里面？”
陶若轻避让过一袋湿淋淋的鱼，越发觉得不靠谱。
“店在隔壁街，但我妈听说我要过去，让我去铺子带副鲜猪肝顺道给夏孃。夏孃手艺特别好，衣服结实又合身，我妈这十来年的花裙子都是找她做的……”
陶若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脑子里面已经想好了备用方案。时间还早，再不济他还能带着大家去靠谱点的店。
"夏孃年轻的时候是剧团后勤，最喜欢打整戏服，跟着老裁缝学做了好多衣服，到现在店里头挂满了……”
李桃溪仍在滔滔不绝。她讲到兴头上常常眼里看不见其他人。
蒲兴彩不发一言，在新鲜的气味和斑斓的色彩中游走，一双好奇的眼睛四处打量，忙得不可开交。
“有车——”
陶若轻伸手一挡，将两个女生都护在道路右侧。
一辆满载土豆的电瓶车疾驰而过，带起地上夜雨积攒起的泥水，溅湿了三人的裤脚。最狼狈的要数蒲兴彩，膝盖以下都是泥点子，半干半湿渗进去贴着腿，难受得她老想去蹭。
“哎呀这人开这么快！兴彩，走，我去给你找条裤子换！”
李桃溪搂起蒲兴彩就往前奔，急急地冲向前边的正宗黑猪肉铺。膀大腰圆、生龙活虎的女店主手起刀落，宰出不多不少的两斤五花肉。
“妈，有干净裤儿没得？”
“有，后头红袋子里头，我忙的嘛，你先去找！”
李凤仙抽空对三人笑笑，就又赶紧招呼客人去了。周末的上午九点，正是人多的时候。
陶若轻站在店面口，轻车驾熟地搭手帮忙，三两下就装好了一袋现绞的肉糜。
“二十六块四，给二十六嘛。”
李凤仙又装好了一袋大棒骨，递出去的瞬间也看向面生的陶若轻，笑得更深了。
李桃溪带穿着花裤子的蒲兴彩出来时，李凤仙已经跟陶若轻有说有笑地问答了好几个来回。
陶若轻陪着笑，总算是知道李桃溪话这么密的天赋是从何而来。他偏过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那丑裤子上的花炸到了他眼前。
李桃溪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兴彩你等下哈，裤子都晾起了，我们等会儿回来就换。”
“没事，这个很有意思。”
蒲兴彩提着裤管向两边展开，灿烂的繁花在黑底上一震，热烈得像是非洲舞曲。
“这盆酥肉隔壁子送来的，拿起吃，你们好生耍哈！”
李凤仙摆摆手，三人一人拿了点东西，往另一条街去。
“差点辣椒面……”
李桃溪呼哧呼哧吃着猪油渣，抿了一口油乎乎的手指头。
“好吃。”
蒲兴彩捧着比脸大的盆，也吃个不停。
陶若轻提着一大袋生猪肝，没去碰，毕竟他的手刚才沾了生肉。
“手上全是油，不洗干净不准给我进门。”
一个顶着高塔发型的老奶奶从小巷拐进来，逮着李桃溪念叨。
李桃溪扬起笑脸，赶紧认错，帮着一块将卷帘门抬起来。陶若轻这才注意到面前的一爿小店，“妙手裁缝”四个字挤在“惠民副食店”和“百年老面馒头”中间，一晃眼就会漏掉。
刚开门，三个人就被摁着洗了手。酥肉和猪肝都放到了店门口的椅子上。
店面很窄，但却很深。刚进门只有一台老式缝纫机，还有贴墙打的柜子，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线、一串串拉链和半篮子碎布头。
彩色的珠帘算是隔断，撩开后往里走，便是挂满了夸张戏服的两面墙。中间摆一溜长凳，对着尽头那扇贴了大镜子的门。
“你说要给大号的裙装给男生穿，就是这个男生哇？”
夏孃拿了竹衣叉，打量了陶若轻一眼，对他的身体数据有了数。
“不是不是，”李桃溪怕他尴尬，连忙摆手，“两个男生，一个一七八，很瘦，穿鲜艳点，还有一个一七零，穿深色。”
“一七零跟他差不多，瘦的话这儿最大号的都可以穿，就是稍微短点，”夏孃把衣叉递出去，“你们自己试嘛，看好了就拿起走。”
夏孃不管了，坐在缝纫机前，改起裤腿。大剪刀裁过牛仔布料，嘎嚓嘎嚓的，莫名好听。
蒲兴彩就在这声响中走进戏服的世界。让人眼前一亮的色彩搭配俯拾皆是。细腻的、粗糙的、打着褶皱的布料自她手头抚过，向她讲述自己的故事。
蒲兴彩一件件“听”过去，直到来到一条蓝黄相间的裙子面前。大面积的天鹅绒普鲁士蓝盖住裙边的一溜鹅黄，没做泡泡袖和大伞裙，保留了自然的垂感，因而带着某种雌雄莫辨的暧昧气质。
“这件。”
蒲兴彩看向陶若轻。
陶若轻两只手不自觉地揣进口袋，疏离地旁观着满室的衣服，没有去触碰的想法。他错愕地看着蒲兴彩举着那裙子走近。
“哦！这个配色很适合白雪公主……”
李桃溪投去赞赏的目光。
陶若轻无措地接过裙子，第一时间去看尺码。很可惜是L号，给180的人穿还是太勉强了。
“挺好看的，但是女生的码子还是太小了，这件有XL的吗？”
“夏孃这的单件裙子都只有一个码，要买才能改码子。XL都在这边，要不咱们再看看？”
李桃溪拿起两件类似配色的蓬蓬裙。
“都挺好……”
陶若轻这么说，但也没有细看，只略在身上比了一下。
“他跟我差不多瘦，能穿。”
“那就这件？兴彩，你觉得呢？”
蒲兴彩瞥了一眼就点头，又飞快帮忙选好了其余角色的衣服。她还是挽着那条长裙，凑到陶若轻面前，却发现他正盯着一件粉色的花瓣裙出神。
“你试试这件吧？这件很适合你。”
陶若轻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坚持。她眼睛里的狂热让他生出恐惧。
“为什么？”
蒲兴彩脱口而出：“因为你很漂亮。”
陶若轻的脸烧起来，整个人尴尬得左顾右盼，手足无措，全然没有平日里游刃有余的模样。他觉自己需要一个解释，好让这个过于女性化的词在自己身上变得合理化。
不……不对，这个词天生就不该用在他身上。他的每条神经都下意识地在抗拒，尽管并不清楚具体抗拒着什么。
然而蒲兴彩并不觉得这个词有什么解释的必要。“漂亮”在她嘴里显得那么理直气壮，回归万物最初一元混沌中的原初含义，就只是漂亮本身。
她的双眼此刻全然注视着他，在无声中描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隐隐约约地，他有所察觉。但鬼使神差地，他对此近乎放任，甚至在那视线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刻感到近乎痉挛的愉快。
“也可以试试，不过……”
陶若轻拿下手边的衣服，指腹捻在裙褶上。
“你也要试一件我选的，这样才公平。”
“好。”
蒲兴彩一口答应，势在必得。
“你……”陶若轻一时又犹豫起来，“你先试？”
“好。”
蒲兴彩拿着花瓣裙就进了试衣间。不多时就响起咻的一声拉拉链声。
陶若轻就站在那里，看着她从帘子里跳出来。只要手上再添上一把魔杖，圆形光阵就会从此扩散出去，彻底笼罩摧毁他，覆盖至整个寰宇。
他现在彻底没办法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