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双红色的轮滑鞋,咕噜咕噜在阳光里滑着,有自己的一套节奏,不像是要赶去哪儿,倒像是在散步。
靠着公交车窗,陶若轻盯着路边的轮滑鞋看,越发觉得眼熟,像木之本樱①的那双。正要看清,公交车猛地一停,他直接撞上前边的靠椅。
车门大开,买完菜的老头老太太挤上来。陶若轻赶紧从黄色座椅上弹起身。再向窗外看过去,穿轮滑鞋的短发女生已经不见了。
陶若轻悻悻下车,在保安亭登记过,进了满是绿植的别墅区。今天是最后一节课。小孩怪舍不得他的,从头到尾哥哥长哥哥短,粘糊得有些惹人生厌。
“这是我整理的报考攻略,”陶若轻笑眯眯地拿出一沓纸,“还有找初一要的近十年入学摸底。你只要六年级不落下,肯定能进石林初中部,仔细一些,总部不在话下。”
家长千恩万谢,给他拿了两罐今年的新茶当谢礼,还包了红包。
“快谢谢陶老师,”家长礼貌性催促了一声,又赶紧抬头说要紧事,“其实他只要能进初中部我们就满意了!陶老师之前说初中部有很多直升高中部的名额,具体直升情况有什么规定吗?”
陶若轻知道这就是人家雇自己的最大原因,便知无不言。
家长送他出门,说话声音小起来,估计自己也觉得冒犯。
“陶老师别介意啊,我就是好奇,你成绩这么好,靠第一名拿到直升名额,为什么去了分部呢?”
陶若轻笑得得体,温声细语解释道:“因为分部离家近,而且可以额外发很多奖学金,本部高手太多,就没有这些了。当然,您家肯定不用担心这些,只要在初中部保持年级前百分之十五,就能进高中本部。”
家长了然,堆起笑脸忙夸他懂事。陶若轻提着礼品盒,笑着走出这别墅区。他面无表情地立在公交站牌前,居高临下地审视手里的礼品,还掂量了两下。
趁着左右没人,他抽出里面的六张新钞,分成两份,揣进不同的兜里。红包多余,他顺手将红□□几下撕碎,扔进了垃圾桶。
时间还早,他去了一家大型书城,翻新到的漫画。烂尾不说,画面就像是受了光污染,晃得他眼睛疼。他只好起身,绕过书架,看最里面一整柜的手办。
最中间的恰好是手握库洛牌的小樱,带着穿越世纪的灿烂笑容。
陶若轻站在柜前,长久凝视着永远年轻的魔法少女,热切地想要将其占为己有。价格正好是半份红包,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然而他转身向火热的教辅区,挑了两本历年高中数学竞赛题。
结账的队伍排得很长。
最前面的人怀抱整包画材,扛着胖大的运动单肩包,颤颤巍巍往外走。包里支出来的画笔老碰到排队的人。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自然卷的女生艰难往外走。陶若轻注视着她,侧过身让。女生低头道了声谢,很快往楼下走。
陶若轻后知后觉看过去,发现她坐在阶梯上换起了鞋子。后面排队的人挤上来,缝隙很快被遮挡住。轮滑声远了。
真像。
陶若轻下意识觉得。
前面的人买完手办,陶若轻终于上前。回去的路上,他放任自己的耳朵捕捉市声,期待记忆中的咕噜咕噜在夜色中再度出现,然而最后只有演武堂的轰隆声让他放弃幻想。
门口摆了辆锃亮的山地车,不知是哪个客人的。陶若轻小心避开,提着茶叶往里钻。
空气一如既往污浊得厉害。二手烟裹挟着汗臭,在劣质空调清新剂味的凉风里沤烂。
千百只手叠在一起,飞快将牌往下推。机麻合上嘴,发出惊天动地的消化声。隔壁桌快活地吹起口哨,骰子停住,新的一局又开始了。
“若轻回来了!这提的什么呀?”
舅妈磕着瓜子走过来,三角眼立马盯住他手里的东西。
“今天上完最后一节课,家长送了茶叶。”
陶若轻双手送上茶叶罐。
“若轻能干啊!现在都能当老师了!”
“玲姐好福气哦,这么大个乖儿!”
老熟客们纷纷捧场,夸得天花乱坠,让舅妈笑得合不拢嘴。她提着茶叶在店里打了三转,才过够瘾。
陶若轻耳朵难受,他挂着笑正要往上走,却被舅妈亲热地拦住。那手虚虚地搭在他两肩,手臂隔得老远,不自在却又偏要显得体贴,便扭出僵硬的姿势。
“若轻,影碟机又坏了,你帮舅妈看看。”
陶若轻点头,不经意间躲出去老远,蹲在地上捣鼓起来。这机子太老了,里面灰多得要命,顶上还有一层厚厚的油垢。他找了抹布细细擦干净,碟片总算顺利转起来,老式大脑袋电视机放起《上海滩》。
陶若轻发现电视柜被打开了,原本按首字母摆好的碟片变得一片狼藉。他抿起嘴,不声不响地收拾起来。
《守护甜心》的防尘套被撕烂了,《魔法少女小圆》上粘了烟灰,还有……
陶若轻的动作越来越快。他到处翻找,却还是觉得少了,只好去问舅妈。
“魔卡?什么魔法少女?”
“哦,”舅妈后知后觉,“你说那个碟子,隔壁店子的那个娃儿拿笔到处画,你那个上面有卡通画,他看了喜欢嘛。我心想画都画了,干脆让他拿走算了,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人看。”
陶若轻攥紧了手不吭声。
“那个碟子啊,”正打着牌的中年妇女抬起头,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你看,嬢嬢到时候陪你一个新的行不嘛?”
陶若轻忽然放开手,也扬起笑脸。
“没事没事,我就问问,那个不是很重要,嬢嬢不用管。”
“真的啊?那不好意思啰,我后头肯定看好娃儿不乱摸,给你……杠!”
那嬢嬢声音越说越小,却忽然兴奋地吼出一声。她将陶若轻抛诸脑后,声如洪钟地下场厮杀。
陶若轻仍在微笑。舅妈哼着歌,忙着给客人续茶水,显然已经将他给忘了。
陶若轻往楼上走。走了一阶又一阶,他在转角气得发笑,脑海里浮现那个小男孩调皮捣蛋的脸。指腹顺着脸往上摸,不安地揉起鬓角。他收起笑,脑子里过了一遍动漫光碟的名录,预备这段时间就整理出来,一个都不能再少了。
楼下的响声连续不停,更参杂了怪叫。陶若轻开了窗,将客厅的烟味散去。玻璃茶几上摆了三只烟灰缸,里面插满了歪七扭八的烟屁股。茶几底下遍是瓜子壳,反而垃圾桶里没什么东西,活像个摆设。
陶若轻只得打扫干净,这向来是他的事情。晚上沙发垫子一抽出来,压在茶几上,就是他的床。他从衣橱里抱出薄被子,整理好沾了油渍的抱枕,躺在床上翻一本旧漫画。
他原来有满书柜的漫画书,不过搬过来没多久,就被舅舅当废品卖了,只剩这一本《知音漫客238》。里面《极度分裂》白烛葵戴枷上场;《天行轶事》游浩贤认出故人;《浪漫传说》赫菲挑战弗雷……
所有的内容都卡在精彩的地方。就连从前不感兴趣的篇目他也仔细看过,烂熟于心。然而永远没有后续了。他的记忆也停留在了那一年,没有再往前推动。
似乎有脚步声。
陶若轻警觉地收起漫画书,换成语文课外阅读本又躺下。
“若轻啊,快下来看!”
陶若轻再抬头,看到舅舅胡子拉杂的脸焕发着奇异的光彩。
“舅舅,你不是说下个月才回来吗?”
陶若轻才起身,就被舅舅搂住,直往下带。
“临时有老朋友请我吃饭嘛,哎不说这个,你快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你肯定喜欢!”
陶若轻心里一跳,隐隐有些预感。果不其然,舅舅直指店门口的新车。
“你以后就骑车去上学,可以多睡一会儿!”
舅舅催促他赶紧骑上试试。陶若轻抬腿上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却还是让胸腔中的兴奋盖了过去。他坐上车在大街上歪歪扭扭地骑起来,将演武堂里的哄闹声和吹捧声都甩在脑后。风声贯耳,他越骑越顺,直到前面没路才不舍地转头。
车里没锁,他只好停在门口,还没进门就又听见熟悉的声音。
“这车不便宜吧?我屋头娃儿前几天也说想买车。”
有人好奇。
舅妈盯向陶若轻,叫他不自在地站在一边。舅舅却摸着头,憨厚地笑,直说“不算什么,还不是看孩子上学需要……”他说得真诚无比,叫大家都不得不信服。
陶若轻却仿佛被灼烧,尴尬地缩在后面。偏偏舅舅又过来搂他,叫他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感激地道谢,说起夸张的话。每当说这种话的时候,陶若轻总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抽离出来,站在旁边冷冷看着躯壳张嘴。
“道什么谢啊,”舅舅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一家人哪里用得着说这些……”
“哎哟,就是嘛,喜欢就好。”
舅妈也帮腔,眼睛却不笑。
陶若轻攥紧手,紧张地观察他们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好在人们很快又专注于牌局,将他家的家事抛在一边。舅妈吩咐陶若轻去烧水,转头扔了个眼色,就往上走。没多久,舅舅蔫头耷脑,也跟了上去。
陶若轻耳听八方,趁着没人在意,往楼梯间摸去。上面的人说着说着声音大起来,像是在吵架。陶若轻干脆又向上走了两步,在黑暗中贴着墙听。
“你到底有没有点骨气!啊?”
舅妈近乎歇斯底里。
“欠那么多钱就拿这个破车抵!你脑子锈了?你瞎装什么大方?你很有钱吗?”
舅舅小声辩解着什么,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陶若轻轻手轻脚摸回去,对着水壶出神。他放任铁皮炊壶尖叫起来,在开水漫出的前一秒才狠绝地扭熄了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