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完全冷下来了。
王一园把闹钟往前拨了五分钟,抵消在所难免的赖床时间。她一层又一层穿戴好,顶着冷飕飕的晨风,从黑夜走进黎明,走到人不太多的教室里。
王一园交完作业,就坐下来写今日的待办。她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要做的事情。每完成一项,她就用红笔划掉。到了睡前,待办都会被清理掉,只要看到就会觉得满足充实。只不过这段时间,除了自己的待办,她还会另写一份。
“早——”
赵逾迪眼冒泪花,有气无力地递过来一个小本子。
王一园熟稔地翻到昨天的页码,检查待办的完成情况。巴掌大的本子摊开,左边简写着教辅书上的几串题目号,右边则是勾画过大半的任务。作业倒是赶生赶死写完了,追加的学习任务却只勾了一项。
“今天早读有默写,”王一园头也不抬,翻开新一页写起待办,“记得复习第二段。”
“好……”
赵逾迪摸出书,控制不住打起哈欠,眼泪哗哗流。
赵逾迪揉了一把脸,振作起来默念了几遍,还是觉得脑子发木,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着昨晚上生啃下来的《过秦论》。一时间,白话和文言在他脑海里打起架来。
“我怎么记得之前默过那篇?不是说今天上课要抽人起来背《过秦论》吗?”赵逾迪一头栽进书里,苦闷地哀嚎起来,“默写才六分,却要痛苦这么久,太不划算了!”
王一园将写好的本子推过去,大力拍了赵逾迪的后背两下,让他可怜巴巴地直起腰来。
“再坚持一下,只要机械背诵就可以的,已经很容易了。”
赵逾迪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背起课文来。这回的语文默写赵逾迪破天荒地满分通过了。接着,果不其然,他就在语文课上被抽了起来。好在他磕磕绊绊还是把最长的一段囫囵背了出来。
“还是背了的,”一贯严厉的语文老师微微点头,调整了一下小蜜蜂的话筒,温和地让他坐下,“不熟练回去要多读,每一句都读通顺,读透彻,自然而然就背出来了。今天背不出来的,都按昨天说的抄三遍全文。”
赵逾迪劫后余生,揩起冷汗。旁边的王一园窃笑了几下,瞧他哀怨又骄傲地瞥过来,就低下头继续记笔记。老师抽完最后一个人,开始讲收尾部分了。
日子按照王一园待办本的节奏一页页翻过去,偶有插曲,但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她工作日学习,周六做家务和运动,周日在线上督促赵逾迪完成模考试卷的复盘。
文月渠瞧着王一园的手打字打出残影,都不由咋舌。
“你要不也把他也叫来学算了,打字说得到猴年马月去。”文月渠拨弄着红艳艳的朝天椒,几下就摘下来了一捧,“我现在看到他就跟看到普通同学一样。”
王一园摇摇头,果断放下手机。
“不要,我一个星期只能见你一个下午。你不介意我介意。”
文月渠哈哈大笑,放下辣椒回到书桌前,抓起笔继续写数学试卷。
分部和总部用的卷子和教辅都是一样的,而且打小学起她们就在一块写作业,现在真要再叫个人进来,文月渠知道自己肯定会暗自不爽,久而久之说不定就不来了。但她又不能容忍自己不这么说。
文月渠盯着沉浸在压轴题里的王一园出神,有些雀跃又伴随着无可避免的患得患失。
“怎么了?我头上有东西?”
王一园莫名其妙地摸着头。
“没什么,”文月渠只是笑,“我就是最近过得心力憔悴,总算有个轻松的时候。”
王一园知道一定又是因为她家的事。文父回来了,总要地动山摇一阵,把小家折腾得遍布疮痍,再拍拍屁股走人。
王一园走过去搂住她。文月渠蜷缩起来,眼泪无声地往外涌。她从小就这样,不会哭出声。
王一园什么也不说,却又像是什么都明白,一下下给她顺着背。文月渠很快就站起来,洗了把冷水脸,又变成了没事人。
“我该回去吃饭了。”
文月渠笑着收拾好书包,几步走出去。
王一园趴在阳台上送她。
但这天过后,一连好两个星期文月渠都没再来过,说是患了场经久不愈的感冒,不想传染给她,让她别担心。
王一园心里惴惴不安,却又不敢真去文家铺子找。文月渠不喜欢同龄人找上门,从她们小学认识起就是这样。
“……这道题我总算做出来了,看来你给我划的单词背完确实很有用的……”
“王一园?王一园你怎么了?”
赵逾迪在她面前挥手,可算把她的魂给招回来了。活久见,王一园居然在发神。
“你背完了?”王一园点点头,从文件夹里拿出订好的几大张打印纸,“这个是进阶版,现在可以每天多背五个,到期末前正好背完一轮。”
“遵命!”
赵逾迪双手捧起进阶版单词单,还想耍贫,可看见王一园心不在焉的样子,忽然又正经了起来。他正想多问几句,啪嗒一声教室黑下来,午睡开始了。
王一园埋下头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给文月渠发了消息,对方原先还说两句整天鼾鼻涕,这两天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回。她心里总有些不详的预感。
最后的自习一结束,王一园就背上书包要走。
“我今天有事,你记下题号,明天课间我再给你讲。”
王一园拍拍赵逾迪,走得飞快。冲到校门口,扒开接孩子的家长,绕过稠密的电动车队伍,她没能找到一辆共享单车。三轮也不让开到这边来,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出去打车,忽然被拍了一下。
“王……王一园,都……都叫你等等我了……”
赵逾迪推着车,累得够呛。
“这不好打车,你去哪儿?我送你一截,前面那条街好打车。”
王一园犯了难。
“去分部那儿,算了,你……你这车没后座啊……”
赵逾迪正想说能站在后边,忽然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掏出钥匙塞给王一园。
“那你骑我车去,下明天早上给我骑回学校车棚就行。我去搭地铁,你快去吧,太晚了不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
王一园确实很着急,她现在想要马上见到小文。
“谢谢,我明天一定还给你!”
赵逾迪三两下调整好座椅,帮王一园略扶了下龙头,看着她刚开始歪歪扭扭,接着越来越快地骑远了。他将手揣进校服大兜,吹着口哨走在放学的人潮里。
王一园飞驰过三条街,绕过分部的人潮,拐进了另一条老街。串串店和火锅店生意正好,桌子都摆了半条街。王一园闯过冲天香阵,被呼啸的寒风给冻了个结实。文家铺子越来越近,她却骑得越来越慢,犹豫着要不要回去。
明明再右转就是,她却停了下来。
斜对面有个垃圾箱,一个黑影站在那,用力踩踏着什么,却怎么也踩不烂。影子将那东西又捡起来,猛地掼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那个塑料制品总算是碎了。黑影垂下双手,呼哧呼哧喘气,似乎是累着了,整个蜷缩起来,肩膀一阵阵抽搐。
王一园站在大榕树的阴影里,不忍再看,也不敢走过去。于是,她无声无息地折返回去,骑到人声鼎沸的大街上,才发现自己早就泪流满面。
呆坐回书桌前,王一园决心忘记今晚看到的所有事情。小文再来时,她要第一时间笑着拥抱她,而不是泣不成声还要她来安慰。
她今晚太莽撞,太冒犯,也太自以为是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全区,她不能生硬地闯进去。生活并不是像待办本上写的那样理所当然。
过了几天,文月渠才发来消息,说是前几天弄丢了手机。
王一园知道绝不只是这样,但什么都没问。她去书店买了几本书,仔细包好,等文月渠再来时交给她。
“诶,”小文的脸色蜡黄,却忽然迸发出神采,“我正想买这几本!你怎么知道?”
王一园把准备好的零食往外掏。
“我猜的。要是不喜欢,你不会看完。”
文月渠摩挲着暗红色的硬装封面,心里柔软成一朵云,话逐渐多起来。王一园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黑得越来越早,王一园的书包也越来越轻。马上就是期末考,各科的练习册都做得差不多了,老师们便找来往上数好几年的真题试卷。课代表们苦哈哈地发卷子,手指头都搓出火星了。底下的同学们也哀声一片,生无可恋地折着试卷。
“老师们这会儿都要去开会,还有一堆语文诗词默写单在办公室,来几个男生帮忙搬一下吧!大家上自习记得写了。”
语文老师一声喊,逮走了几人,其中就有打着哈欠的赵逾迪。曾经每天精力过盛的人,这阵子日夜犯困。
王一园忙得没时间抬头,还在搓卷子,七张一组,唰唰几下就捻出来,比银行柜台工作人员的手速还快。发到最后一组莫名少了两张,王一园跟最后两位同学说了一声,就赶紧折回办公室取卷子。
眼看着要进办公室,她忽然听见了嬉笑声。
“你们看这小子,靠墙边都能睡着!”
“啧啧,手里还拿着诗词册子,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爱认真学习了?”
“班长给他订的学习计划,说是要辅导他稳过招飞分数线。”
“啊?他不是早就说自己不当飞行员了吗?班长不知道啊?”
“不敢说呗,班长那人死脑筋,这小子又怕她,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是,别说赵逾迪,我有时候看到她也有点怵……”
“哈哈哈,你肯定没少被她逮过不交作业!”
“说得跟谁没被她逮过似的!”
……
王一园略等了几句话的功夫,就径直走向缺的卷子。旁边的男生们忽然噤了声,脸上都有些讪讪的,三两下就搬了资料出去了。
安静的办公室里,只听得到均匀的呼吸声。王一园垂着头,凝视着挖了空的默写单。她翻动纸页,赵逾迪忽然惊醒,茫然地看着她。
“我怎么睡着了,”赵逾迪红着脸擦口水,“王一园你来了也不叫我,太不够意思了!”
赵逾迪腾的站起来,抱起一摞试卷,追上前一步出去的王一园。
王一园不说话,闷头往前大步快走。
“王一园!”
赵逾迪在后面喊。
王一园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却迎上来,傻乎乎地冲她笑。王一园忽然泄了气,又想起之前告诫过自己的话。
她不该自作主张地闯进别人的安全区。
她知道这会儿生的是自己的气。
王一园等赵逾迪跟上来,一块往教室走。
“赵逾迪,你期末考完最后一门有事吗?”
“没!”
赵逾迪快活地摇头,活像只甩头的金毛。
“怎么啦?”
王一园点点头。
“等考完了……我来找你说点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