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内廊并不寂静，脚步纷杂。一女人尖声拔出，这令众人不禁身心一颤，兀地加快了步伐。
“老板，赵女士她又过来了。”
两个保镖正站在门口畏手畏脚地不知所措，见到前来的三人宛如等到救星般迎面而接。
钱英没搭理两位保镖，径直上前朝房间内看去，谢庭山已不在屋内，只有女人蹲坐在床边。
“病人呢？”钱英赶忙朝屋外的护士问道。
“谢先生是惊醒过来的，他的心率很不稳定，已经送到急诊室了。”小护士颤颤地说着，身子要进不进，忌惮地上女人的目光，她只得把脚完全缩出门外。
“出去。”钱英紧紧瞪着地上的女人，声音很冷。女人不为所动，他努力抑制住怒气，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出去。”
“凭什么......凭什么要我出去!”赵晴大吼道，“我是来找庭山的，关你一个外人什么事!”
保镖上前准备拉上赵晴的手，她眼珠子一转，猛一下侧身躲开，反手扒住了钱英的腿。
“哎哟，可怜我那儿子嘞!”女人手往脸上揩去，眼泪就淌了下来，“好歹是庭山的半个孙子，心竟这么狠，一分钱给没给他留，这让我们娘俩日后可怎么活啊!”
“那是庭山自己的财产，又关你什么事?”钱英把持住最后的体面，才没一脚把人给踢开，“请你自重，再这样下去，别怪我叫警察了。”
“你叫啊，叫啊！”女人吼得理所当然，“我在处理我的家事，警察有什么资格管我!”
谷天雨在旁边一直拧着眉头，想上前把人拉开，可碍于她穿着短裙，自己又实在无法下手。
纠结之际，他见冯晟出了走廊，没等得自己思惑不解追上去，很快又见冯晟回到了门口。
谷天雨便以为他是去上厕所，没有多问。
“晟哥，要不我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她架出去吧。”谷天雨心下一横，身子欲将往前扑去。
“不用，我有办法。”冯晟按住谷天雨的肩头，冲他笑了笑，“你只需扶住钱英就好。”
“什么意思?”谷天雨正值疑惑，冯晟只是淡淡地笑着，往前走近，疾步带起的风把他衣角吹得高扬，衣摆落下，冯晟把手张开甩出，一掌的黑色毛点如水滴滚遍女人全身。
赵晴先是一愣，手往头上摸去，夹下一团软物定睛一看，竟是一只还在梭动脚肢的蜘蛛，哆嗦着身子再低头，才猛然发觉滚在身上的那些黑点全是蜘蛛毛虫。
声音滞涩一瞬，惊惧的吼叫兀地迸出，赵晴再顾不上其它，慌忙地一边抖着衣服一边起身远离地上的虫子。
钱英也被一地的虫子赫得不轻，身子一软，就要往一边倒去，好在冯晟提醒了一嘴，谷天雨才能眼疾手快地扶住钱英。
“你这人是不是有病!”赵晴心有余悸地搓着胳膊，狠厉地觑着冯晟，却不敢再轻易靠近。
冯晟平静地走上前，把地上的虫子一粒一粒地捡了起来，一捧的黑团蠕动，饶是门口的保镖也不觉后退了几分。
“你......你又要干嘛？”赵晴的气势忽然弱了下去，冯晟定定地望到她，又开始向她走近。
“你，还不走么？”冯晟两指夹起一只蜘蛛，放任它在自己手背爬着，“它们虽不咬我，但却不能保证不会咬其他人。”
“尤其是你这种人......”冯晟勾唇一笑，手作势又要把蜘蛛抛起，赵晴身子开始哆嗦，掀开门口的保安就跑了出去。
“我还会找来的，有本事你就一直在这守着!”赵晴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拎着门口角落里某个男人的衣领就下了楼。
谷天雨眯眼盯了一会儿那人的背影，才想起那是他的儿子。他还以为就赵晴一个人来的，未曾想走哪都要带着那二十多岁的儿子，可真是尽心尽力。
谷天雨讽刺地勾了勾嘴角。
“晟哥，你是从哪弄到这些虫子的啊?”谷天雨倒是不怕虫子，只是一口气找来这么多，他难免还是有些惊讶。
“就花园那边。”冯晟蹲在地上拾着躲在角落里的虫子，“刚才聊天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地上爬着这些蜘蛛。所以就想着，要是人赶不走的话，就换别的东西。”
与刚才对待女人阴冷的笑容形成鲜明对比，冯晟对上谷天雨时的表情却是异常柔和，仿佛刚才逗弄着蜘蛛胁迫赵晴的不是他一样。
“幸好我不怎么怕虫子。”冯晟笑了笑。
钱英看了看两人，面色有些古怪，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钱董，您没事吧。”谷天雨察觉到钱英的目光，便朝他开了口。
“没事，我先去看看庭山他怎么样了。”
谷天雨放开手，钱英跟着护士上楼去了急救室。等着冯晟把虫子处理干净重新放入花园，两人便也往楼上的急诊室走去。
谢庭山已无大碍，这会儿被移到了旁边的观察室里安置着，墙面镶嵌着一块很大的透明玻璃，谷天雨站在前面，里面的一切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谢庭山还是紧闭双眼躺在床上，他的脸上多了一顶呼吸罩，床的旁边，心电监测仪上的线条均在平稳的波动着。
谷天雨不觉松了口气，看着男人皱纹堆叠的脸，他的心又始终被揪起，总感觉闷闷的。
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当时爷爷住院抢救时也是如此一番景象，他和叔叔一家只能同现在这般站在屋外，隔着玻璃看着爷爷昏睡在床上。
爷爷那时候睡得并不安稳，一拧眉，检测仪屏幕上的线条似和眉毛连在一起，也跟着抖动起来。
可谷天雨知道，那些线不连眉毛，却牵着心脏，是爷爷的心脏在颤抖。
谷天雨扒在玻璃墙上，把爷爷的痛苦全然看进眼里，然而也只能候在窗外看着，泛起无能为力的忧伤。
记忆与现实交织的恍惚间，透过那扇玻璃，他仿佛看见了爷爷的脸，他撑开眼皮，一双混浊泛灰的眼珠笑着，望到自己。
谷天雨顿觉眼眶湿蠕，抬手揉了一阵，才再次定睛看去。
谢庭山醒了。他偏过头，无法说话，就只是把脸上皮肉尽力舒展开，两眼努力凸起，带有笑意地望向屋外的人。
似乎在告诉他们，不要为此担忧，他一切都好。
这里没有爷爷，谷天雨只是透过谢庭山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的爷爷，也兀地想起了庭院里的苏砚白。
然而，这里也没有苏砚白。
爷爷卧病在床的时候，短暂的清醒里，曾说过，他最挂念的就是自己了。
那么谢庭山在睁眼看向屋外的时候，是否有那么一瞬间在挂念他的家人，以及他的爱人呢？
谷天雨的忧伤没有褪去，反而涌得更多了。
赵晴来闹了一遭，谢庭山被迫住进重病监护室，下午的时间里，想把苏砚白的事情告诉给谢庭山，恐怕是没有机会了。
谷天雨便打算去戏院里找一趟苏砚白，把谢庭山的事情告诉他。
“庭山现在这样，恐怕今天是没机会告诉他了。”钱英叹了口气，也是这么想着的。他不忍再望到屋内，便撇过了脸。
“今天就让他好好休息吧，什么时候等老爷子身体恢复些了，我们再过来，可以么？”谷天雨询问道。
“不过，之后他可能不在这里住院了。”钱英说，“既然赵晴已经找到这里，就算今天勉强走了，明天说不定也还会再来闹事的。”
虽然之前就已澄清过他们与赵晴并无关系，但钱英一提，谷天雨还是没由来地窜出一阵心虚。
“我敢发誓，我们跟赵晴绝对没有关系。”谷天雨辩解道。
钱英却是轻轻地笑了起来，宽慰道:“别紧张，我相信你们......这样吧，你们留个联系方式，等庭山情况稳定下来，我再打电话联系你们。”
告别钱英出了医院，谷天雨立刻拦下一辆出租车，准备赶往戏院去找苏砚白。
赶路的期间，谷天雨一直在低头沉思，冯晟安静地坐在一边，既看着谷天雨，又看着谷天雨身侧的窗外。
“晟哥。”谷天雨喊了一声，才扭头看过去，“我忽然发现，每次出来做这些事情时，好像从来没询问过你愿不愿意。”
“怎么会想到要这样问?”冯晟没急着回答。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忽然间意识到了这种情况。”谷天雨眨了眨眼，“也比较好奇，你为什么从来不拒绝。”
“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两个回答。”冯晟抬起一根手指，“第一个，无论是鬼还是人，虽然与他们打交道都一样的麻烦，但如果我不去搭理，这些麻烦还是会以其它形式找过来，所以倒不如一开始就处理了的好。”
“那第二个呢？”谷天雨问道。
冯晟又竖起一根手指，认真道:“因为你想这样做，仅此而已。”
谷天雨心底顿时腾出一股热流，浇得他浑身止不住地发着烫。幸好冯晟很少上手触碰他，所以并未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
谷天雨暗暗攥紧拳头舒缓着热气，尽量自然地问道:“一个真话，一个假话么？”
虽然冯晟的第二个回答听得他情感不住地澎湃，然而他还是不敢轻易相信自己会幸运地得到冯晟如此真挚的对待。
毕竟冯晟在他眼里一直都是个无比优异，他所不自觉依赖着，敬仰着的人。
冯晟收回两根手指，拳头轻轻地按在胸口，温柔地笑了起来。
“都是真话。”
一瞬间，谷天雨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跃动起来，有如两面鼓在耳边敲打。他不自然地挪动着身子，把后背贴上车门，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那为什么要说两个原因?”
冯晟沉吟半晌，似乎在纠结该如何解释，最终目光一聚，还是定定地望到谷天雨，说:“在仅仅对于你的这个原因上，我不希望加上其它任何的附加条件。只是在你想要知道的时候，能够看到，我这里永远有一个只为你的原因。”
话语很轻，落在谷天雨的耳里却又珍贵得发沉。
心脏泛起薄薄疼痛，一阵酸胀感里又夹着绵绵的甜意。
谷天雨撇过脸，没有再答话，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在冯晟余光也看不见的角落里，谷天雨悄悄地把手捂上胸口，心脏传出的感觉很陌生，他不知道那算什么。
眼睛想往窗外看，目光却又不自觉地聚焦到玻璃反光里盛着的冯晟的面容上。
他装作看向窗外，其实在注视着玻璃上冯晟的倒影。
他似乎在看向窗外，然而也在透过玻璃上的稀微反光凝注着谷天雨的虚影。
对上目光的瞬间，他忽然想到，那阵感觉，算是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