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誉眼下喊肯定是喊不出声的,见曲伊有几分交谈的意思,也就温言道:“昙山爆炸案,此地是否有亲属,实情知晓多少?”
曲伊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
“……问这个?”曲伊木然移开视线,“问这个有什么用,过去很久了,”
“两个月罢了,算不上久,秋后问斩都得大半年,”沈文誉淡淡道,声音里有几分叫人悚然的冷意,“况且就算是盖棺定论了又怎么样,把棺掀了,死人叫出来重新问。”
曲伊沉默半晌:“我不信你。”
“无妨。”沈文誉也没准备一两句话就让人全盘信任,只是想要曲伊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昙山矿洞当真是煤矿漏气,官员逼急矿民下窑,又撞上了明火,导致整个矿区化作一片火海么?”
曲伊:“是。”
符尺霜没说谎,这倒是叫人意外,沈文誉还想说什么,曲伊不由分说打断了他。
“但有不是的。”曲伊冲他耸耸肩,似是眨眼笑了一下。
但那笑实在仓促,转瞬即逝。她连伪装的面具也像是戴不好。
“比如东四矿的地下水灾,虎峪的段林窑、梁泉西沟窑的爆炸,还有……”
“等等,”沈文誉脸色骤然一肃,喊住她,“什么爆炸?”
“坍塌还是爆炸?我记不太清了,也许是爆炸,坍塌是前年的事情了。”曲伊轻轻道,“为什么不敢休息?早点做完才能早点出去,大家才能活下去啊。”
“不然也许睡梦里就无知无觉的死了,给洞下老鼠殉了情。”
没人理会她这句自嘲。
短短几句话,背后种种惨状与死伤简直叫人心惊不已,每个字那么轻,都载着一条人命的重量,在场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
“……到底有几回?”沈文誉狠狠抑了一口气,再开口时险些发不出声音,“怎么没人上报,如何毫无音讯!他们苏临几个破官,难不成要翻天了吗!?”
沈文誉一脚猛得踹在落单的木桶上,木桶挨了这怒火,委委屈屈地滚远了,盖子忽地掉开,里边黑粉末倾倒了出来,似是煤灰,但又比煤灰更为粗糙,混杂了黄白的碎屑。
沈文誉单单是胸口郁结,克制不住下的发泄,哪曾想这一脚后,周围近乎二十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无声无息地看了过来。
又是这样的视线。
沈文誉拧眉:“看我做什么?”
“……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啊。”曲伊呢喃。
这句话一出口,有几人从手脚架上跃下,动作无比轻盈,互相之间对视了一眼,随后完全忽视了沈文誉的存在,搬过角落堆放的其他木桶,往出口走去。
“做什么?”沈文誉被这几个动作弄得莫名其妙,视线恰好落在方才翻倒的木桶上,又看了几眼,忽地意识到了不对。
“回神!”
那副工一鞭子甩在了一位动作稍显迟缓的煤鬼身上,“大人都盯着呢,你个尻.种竟然还敢偷懒,是不是欠驴.□□!”
牛皮鞭浸了盐水,矿民们又没穿衣,一鞭下去,近乎皮开肉绽。血淋淋的肉翻出来,被脏黑的煤灰和盐水一杀伤口,痛得生不如死,声音都喊不出来。
裴止弃像是被这污言秽语脏了耳,很是不悦地啧了声,“不必。”
他在西矿区与负责监管的副使闲谈,目光却总是忍不住朝东边的方向看去。勉强因为眼前的动静收回心神,有一搭没一搭回着副工。
裴止弃看不出什么架子,与谁都能说上几句话,除了刚开始表情有点臭,副工莫名有些怵他,但聊了几句后慢慢的也就安了心,以为裴止弃只是不满意来这里督工。
毕竟吃力不讨好嘛,又晒又热,还捞不着什么油水,大伙儿都能理解。
副工听了劝,顺手将鞭子团起来,同裴止弃聊天:“好嘞,这样血腥的画面也不便入了您眼,多吓人呐是不是?可您不知道他们那些懒鬼,不用鞭就巴巴着偷懒,我们也是迫不得已,都是为了朝廷服务嘛。”
裴止弃没搭理,不知怎的,越是接近日落黄昏时分,他心中越是焦躁难纾。
“您总往哪儿瞧什么?”副工跟着看去,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纳闷道,“全都是黑不溜秋的煤鬼,难道有什么长得特带劲儿的美人?”
裴止弃心道,美人确实是美人,带不带劲儿不知道。但沈文誉怎么还没回来?
裴止弃:“几时了。”
副工老实回答:“晡时末了。”
裴止弃面色不动,心里却是狠狠一沉:这都离开快两个时辰了,上茅厕掉坑里也该给捞出来了,沈公子流落山野里,被哪位狐狸精拐走了不成?
副工说完,猛地在掌心一捶,想起来:“哦对,我这记性,也该放饭了。”
裴止弃的某种直觉卡在喉咙不上不下,躁得他有些烦,揉了揉鼻梁,声气也不算好:“……怎么这个时候才放饭?”
“东矿那边忙,所以正常放饭,但咱们这边又不算忙,吃这么多不久撑着了吗,”副工解释道,“一天吃一顿就够了,这个点刚好。”
他说完,同裴止弃道了声失陪,就先去忙了。等到矿上的人都端着泥碗,慢慢聚在那口大锅旁,裴止弃余光看见了什么,疾步走过去,猛地抓住一个矿民的手:“你手上是什么!?”
矿民是北人,漠然看了裴止弃一眼,手掌无力伸开,落下黑色松散粉末。
想必这煤鬼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面前这位喝住他的人,是远在京城,过得最有出息的小族人,也是他们最后的脊梁与支柱——
恰在此时,一阵悠长号角声响起。
号角仿佛能割破风声、穿透云霄,将最原始而古老的呼唤压入耳膜内脏,这角声一吹响,鸟兽惊飞奔走,林海翻涌,拍打出如海浪般的声音。
“谁!谁在吹!谁——!!!”
“不许吹!!不许吹,给我他娘的闭上嘴!!!”
副工怒不可遏的咆哮响起,震得地都好似动了动,但很快被另一阵声音压了下去。
……不,地确实在震动。
不是幻觉。不是因为副工。
北人手中削尖的木棍掉落在地上,再不能反抗,裴止弃原本是弯腰抓了那北人的手,恰好对着东的方向,就在此时,那浅棕色瞳孔急遽放大,倒映出几乎能吞噬天地的火红。
“——砰!!!”
地面狠狠一震,黑云裹挟着火光直冲天际,爆炸声浪几乎能掀翻整座山,热浪裹挟着硫磺味、焦味扑面而来,几乎能看见四周中被烧得扭曲的空气,树折山倾,夕阳如天幕滴血,简直红出了不详的征兆。
“砰!”“砰!”
耳鸣尚未消散,第二、三波爆炸紧接着响起!石块碎成齑粉飞溅,树根拔地而起,整个东矿几乎化作一片火海。
沈文誉还——
裴止弃方才目光不移地盯着爆炸,喉头不受控地涌起血腥味,双眼一时间几乎失了明。就这么顶着刺痛耳膜的尖细嗡鸣,简直快要疯了。
“大人,大人……大人您冷静一点!”副工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止弃身后,差点因为走太急而摔个马趴。
他抬手想要拽住裴止弃的衣襟:“您不能去啊大人!前面刚烧起来,火势未消,说不定还有后续的爆炸,您的安全……”
“肇事者谁?是何原因?用量如此巨大的火药为何无人知晓、无人过问?!都他娘的是饭桶吗!都还擎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滚去救人!”
裴止弃似是被念得不耐烦了,猛一转身,拎住那副工的领口,手臂青筋爆出,几乎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你如果不想死的话,最好对祖宗在天之灵祈祷一下里面的人分毫未伤。”
“这这这这能有什么事……”
裴止弃表面平易近人的伪装彻底撕破,露出更接近真实的疯狂而偏执的神色,一时间像是不计任何后果,只欲将他杀之而后快。
副工直面了这滔天的怒火,但却不知道缘由,两腿软成抹布,简直欲哭无泪。
裴止弃猛地松手,那副工因无处着力而一屁股摔倒在地,正是眼冒金星之时,模糊的视线里督查大人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从衣兜中掏出一副令牌,直直抵在他的鼻头——
如此冷而沉的声音,开口的刹那好似有金戈嘶鸣。
“巡查处置副使,兼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裴止弃奉帝命,彻查苏临爆炸案。”
裴止弃略微俯下身子,虎口卡住了那副工的脸。
这是真的下了死力,不是同沈文誉打闹似的劲,副工一坨脸肉软肉扭曲变形,几乎能听见颚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裴止弃看着副工涕泪横流的脸,忽地阴恻恻提了唇角。
“当今朝廷三品命官,正牌儿的处置使沈文誉沈大人,方才进了东矿,眼下生死不明。”
头回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事。
裴止弃心口似是压了一块巨石,再不能冷静分毫,连带着记怪自己为何要放沈文誉单独行动起来,隐晦的控制欲在怒火的席卷之下冒了尖,就应该把那不老实的人栓在身边,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之后他说的种种都不能再算数……
“在你脑袋落地之前,把整座山翻过来都在所不惜,”裴止弃一字一顿道,“沈文誉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听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