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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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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场合,他不便太过大声,声音压得又细又轻,反倒显出了难见的安抚之意。

沈文誉指尖弧度很纤润,抵着他,已经泛了白,往左右极快地略了一眼,凑上来近乎无声道:“再等等。”

这个角度,沈文誉近乎靠在他怀中,像是拥了一团冷而模糊的雾。裴止弃不吃他这一套,但却奇异地冷静了几分。

那边官兵依旧不屈不饶,说赃物一定被藏在了女子衣服里,这几句话一出口,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是在无理取闹,却只是谈论的声音稍微压抑了些,依旧不敢上前。

就在下一刻,像是应了沈文誉那句话般。

“诶诶,两位——”

那送了二位手帕的摊主越过众人,一面陪着笑,一边走到了被围出来的空地之中,在四面八方诧异的目光之下,借着身形遮挡,往两位官兵的手里塞了什么。

明显就是散财消灾了。

“两位官爷,宽恕些个吧。”摊主叹了一口气,显然混迹坊市久了,讨好起来也娴熟,三言两语就同官兵们沾亲带故上了,也不惹人烦。

“我晓得她,确实是家中生事,好惨的,这样的女的沾了死人味,抓走了也嫌晦气,咱们这次就算了吧。”

有钱既然能使小鬼推磨,自然也能让小人得意。

钱滑入兜的那瞬间,两人气焰登时被抚慰了不少。

“老不死的,倒是会说话。”那先惹事的官兵睨了他一眼,言辞里带着调笑,拍了拍摊主的肩,极其有恃无恐的从他兜里又抓走了一把铜钱,才又开了尊口。

“你这个人也是有趣,多管闲事也就算了,管这么宽做什么?哦——看上她了?”

这俩兵痞自以为看出来了什么,皆是大悟,下流得愈发不加掩饰,笑着又推了把摊主。

摊主几乎站不稳,只是陪着笑,也不反驳。

“好了好了,行吧。”

钱到手了,威风也耍了,里外都满足了,也没有再纠缠不放的必要,那兵痞子临到末了,像是踹开路上的一只死老鼠似,最后拿脚踢了踢她,警告道。

“下次就没那么简单了,别让我再看见你啊。”

那女子只是无力跌坐着,周遭发生的事情好像都与她无关,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散落的药,在摊主的帮忙下,将地上的药捡起来细细吹走了灰,揣进怀中后,才掩面啜泣起来。

摊主将她扶了起来,女子万分感激地同他揖了揖,随后被搀着,失魂落魄地远去了。

见好戏散场,周围的人便也三三两两地离去。

裴止弃见事情解决,缓出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

沈文誉知道他回了神,将被攥得发红的手抽出来,藏在袖中,表情流露出几分不甚明显的痛楚。

“所以,你怎么知道那商贩会出手相助?”情绪褪去,理智自然紧随其后。

裴止弃后知后觉意识到沈文誉态度堪称有恃无恐,语气顿了顿,连着看向他的眼神也染上了怪异。

“我哪里全知啊,”沈文誉痛楚神色微敛,很是自然地耸耸肩,“我猜的。”

“……”

裴止弃登时一口气卡上天灵盖,觉得自己信这人还是信早了,谁知道他说再等等,就纯粹是再等等!

去他的状元,除了拐骗就是瞎猜,这么不牢靠吗?

沈文誉调侃够了,眉梢的弧度抹平,视线从离去的两人收回。

半晌,不知思考了什么,缓缓眨了眨眼:“你看见摊主手臂上的东西了吗?”

方才摊主将帕子递过来的时候,沈文誉就注意到了摊主手臂上有几条黑色纹路,不像是疤痕或者刻字,只勉强瞧得出是什么曲折的图形,再多的却看不出来。

摊主在这方面警惕性极高,只是露出来了小半点皮肤,就反射性将袖子往下扯了扯,将其尽数掩盖了过去。

再露出来,就是他出手帮那女子捡东西时,撩起的袖子底下果真有什么黑红图案,爬在手臂之上,似蛇似兽,但却又不是任何常见的图腾形状。

“你说那文身?”聊到紧要事,裴止弃正色起来,“他藏得很注意,也许是兽纹?但袖子挡了大半,我没有太看清——我只觉得这摊主的立场好生奇怪。”

确实如此,对北人过于宽容乃至偏爱的态度,甚至不惜散尽钱财伸出援手,想必他与这女子不仅于认识,关系还非同一般。

但又不像是兵痞子所谓的“看上了她”。

沈文誉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朝裴止弃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过来。

发现了什么?

沈文誉勾手的动作很慵懒,与招猫逗狗玩鸟的动作没什么不一样,像是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不太乐意出。

裴大人被这个动作吊上钩过无数次,尚不悔改,轻啧完依旧低下了头。

随后耳根酥麻,感受到沈文誉清浅的呼吸吹在他的耳廓:

“那女子地位高,摊主敬重,搀她的姿势是明显的下扶上位。”

摊主谨慎之外还带着小心翼翼,弯腰垂首,连走路时都是紧跟在女子之后。

楚人在意地位的高低有别,尤其在意礼仪,若是有心,自然可以从这些细枝末节里瞧出端倪。

苏临以山清水秀,地灵人杰广为出名,万万没想到养出来的是这样一群人才。

照沈文誉的意思,反倒是北人隐隐受了照顾。若是陛下知道,能率兵踏平了此地。

究竟是摊主个人为之,还是背后有某种难以宣口的庞大脉络?

但除此之外。

裴止弃往后仰着身子,意思意思将沈文誉推远了些,端起正儿八经的架子。

“诶,说话就好好说,”裴大人两眼高瞻远瞩,满嘴血口喷人道,“尽瞎撩。”

不这么讲话,周围人但凡留点心就全听见了。

沈文誉看着他微笑,阳春白雪陶冶出来的性子面对无赖还是太不堪一击。他平生就这么两句脏话,“有病”和“滚”全在不同的时候赏赐给了裴大人,眼下还想骂出花都憋不出字。

“裴无,你的无是无耻的无吗?”沈文誉和声细语道,“我有时候真的想掐死你。”

水滴砸在鼻尖,沈文誉愣了一瞬,才发现忽地起了一阵浑浊的风。

这风混满了河岸的泥土和青草香,带着商贩们引以为傲的穷酸味,不多时,将雨水淅淅沥沥裹了下来。

.

“下雨了。”

摊主抬手承雨,恰好有雨滴落入手中,浸入他已经被磨得看不见的掌纹之中。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被他搀扶起来的女子已经完全不见脆弱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毫无表情的冷漠,“还真是麻烦。”

“无妨,”摊主宽慰道,“小雨而已,没多久就停了,碍不着什么。”

并行的两人也恰好走进了后院。

女子将药包随意丢在了墙角,将湿发擦干,喜怒像是经方才那一场戏都透支了,看得出她想挤出一点笑意,可嘴角同坏死了一般提不起来:“但愿如此。”

摊主拍了拍她的肩膀。

眼下他的袖子尽数撩到臂膀,露出一个十分怪异的符号,似字又没那么尖锐,粗笔勾勒出鸦吻的形状,干瘪的身躯不断扭曲后化作尾部几缕尾羽,隔远了看,又像是一颗根系深深扎根于皮肤的生命之树。

“真的要这么做吗?”摊主问。

女子点了点头,将院中草秆织做的篓子掀开,自里边捧出一把号角,号角经雨浸润,似卵石般乌黑油顺得发亮,可见保养之细心——随后递给了摊主。

摊主接过,嘴唇张了张,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缄默下去,化成一句长长的叹息:“行。”

女子问他:“有探听到什么消息么?”

“俩京城下来的废物处置使?”

摊主嗤笑一声,不屑之意几乎要从眼白翻出来,“想来也是皇粮吃多了,骨头都酥软了,同我们猜测得也差不多,不用管他们。”

“晓得了。”女子叹息。

“你先别管这事了。”

摊主左右看了看,颇觉今日的院落比此前的要更凌乱些,不是女子惯常收拾的风格,“对了,你母亲不是还等着药么?”

他的视线扫过野花萎顿的花圃和满地柴木,此地简直像是被飓风卷过,或是遭了盗窃,摊主满心都是奇怪,刚好窥见被女子丢在一旁的药包,忙并作三两步过去,将其捡起来拍了拍,表情肉疼不已。

也就没注意到这句话脱口后,女子刹那间变得狼狈的脸色。

摊主将药递过去:“现在应该没什么事情了,你还是先去忙……”

“不……已经不需要了。”

女子打断他,喃喃道,那双因下垂而显得无比温柔的眼睛瞬间就红了,薄薄的眼皮好像要撑不住一次眨眼。

她像是在对摊主说,也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不需要了。”

这背后蕴藏的含义简直不消他猜。

摊主看着她颤抖的眼睫,后来发现不是这样,是她整个消瘦的身子都在发抖。

他伸手的动作也顿了顿,一时间简直不到该说什么好,连震惊都不敢太外露,生怕再惹人伤心。

“不可能吧,这……这怎么会?我上次来的时候,阿帕也还没有病到这样的程度,怎么突然就……”

离你而去了?

难怪家中这么凌乱,若是心爱之人不在了,这不过是一处穴居,只供人勉强歇息罢了。

她做了什么摊主都看在眼里,家中打理有条,照顾细心,珍贵药材更是毫无顾忌地往里倾倒,众人为她筹钱,即使没人叫她还,还是每月都认真垫补,为了省钱吃得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惜命。

女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忍不住开始笑,笑着笑着就流下两行泪来。

即便如此,可她还是发出断断续续的笑音,像是突然就品尝尽了世间种种荒谬,带着大梦初醒的烂溃,再荒诞而好笑的事情都入不了她的眼。

又半晌,激烈的情绪无以为继,将真正的绝望推出了水面,她好像陷在了一种庞大而怔忪的恨意之中,满腔怨怼无处宣泄,最终只能化成利刃扎向自己的胸膛。

……好痛啊。

女子哽咽着,缓慢闭上眼睛,发不出一点声音。

两行清泪自下颚滴落,润湿已然枯萎的花,。

“……药是假的。”她呢喃。

二十钱一两救命的药,一两药中又有十两的卑躬屈膝和万两的希冀。

母亲的病算不上重,她按着方子好好抓、也好好熬了,母亲喝下去的每一次,她抚摸母亲沟壑粗糙的脸,同她笑着打趣,说等你好起来我们一定要去他们楚人最贵的茶陵饭庄,敞开了吃上一顿贵菜。

那时真的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不然她背负的那些都算是什么呢?

她过得这样稀烂的日子又算是什么呢?

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要因为她的身份,而把救命的东西以次充好?

他们——就当真是这般猪狗不如的贱命吗!

面对这样的结果,什么安慰之词也疲软无力,原因几乎不需要太多揣测——

药堂仗着他们告官无门,无人可依。

摊主默然许久,抬起的手又放下数次,最终轻轻放在女子肩上拍了拍,才惊觉她又瘦了许多,骨头简直硌手。

“不要这样想。”他道。

……不是你们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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