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料到钱关敢率先发难。
他在震天响的蜂鸣声里向随河接连射出几枚暗器,随河握剑左右劈开,身形兔起鹘落,直扑向钱关。钱关额头眨眼渗出冷汗,使了个移形换影,将自身与假山调换位置,
假山顷刻被剑光划开,像一张纸被撕开两半,钱关骤然回头,看那道斜划出的缝隙中露出的令人心头发凉的眼睛。
那把剑在那个叫谢皎的男人手上,还只是锋利,他尚有一斗之能。
谁知到了随河掌心,竟如同山崩时千钧聚于一线,而那要命的一线...正锐不可当地朝他头顶倒了下来!
今日有灭顶之灾!
坏一两个肉躯事小,若让随玉裁真翻出点什么...钱关浑身冷汗都淌出来了。他借地形优势躲避着往前厅跑,随河在这处难以施展,不由分说紧追上去。
谢皎将身一转,重新走进方才那间空荡漆黑的屋室。他原地站了一会,直到梦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伸出爪子碰了碰他的衣袖。
谢皎低头一看,冷哼了声:“你们倒是会躲。”
两只梦貘瑟瑟发抖抱在一处,小的那只颤声问:“快去帮主人,这个钱关太过可怕!”
谢皎重又打量起内室,他忽然伸手朝着空中一抓,一边道:“何以见得?”
梦貘道:“寻常人鬼精怪皆有七情六欲,区别是有人深重有人浅淡。我们方才偷偷钻入钱关神识。”
小梦貘说着打了个寒噤,老梦貘沉重地接话道:“他的血肉全是黑的。这个人,是由一眼望不到头的贪欲堆起来的!”
“他是金银幻化的精怪,有贪欲也不稀奇。”谢皎抓着浑浑噩噩的冤魂,见问不出来什么,就将它放了。他来回巡视,目光微凝在角落,当空抓来一看,“是你。”
两只梦貘见他不知轻重,急得跳脚,“你不明白!是很..可怕的那种贪欲!我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这个钱关绝非天地化物!”
冥界中人天生可驱使鬼魂,谢皎站在一缕呆滞的孤魂面前,抬指为它眉心注入一道灵光。
魂魄悠悠醒转,梦貘已看得呆了,“这是青...青冥姑娘?”
老梦貘仰头端详了一会,伸出蹄子按在小梦貘脸上,嘲讽地说:“蠢小子,这是刘夫人的原身魂魄。”
谢皎问:“刘夫人,你还记得生前往事么?你怎么死的,魂魄又如何来到此处?”
这个刘拂霜的相貌与青冥那具身体所呈现出的容颜大为不同,眼前这张脸苍白寡淡,即使死后也萦绕着终年难愈的病气。
刘拂霜茫然打量四周,最后望着谢皎,张口道:“...檀郎呢?这是何处?我...”
“这是青迟国,你生前最后停留之地。”谢皎说:“你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刘拂霜眼瞳剧颤,一手捂着头,“我已死了?”
“我是....”良久后,她恍惚地说:“我病入膏肓,檀郎要为我倾尽家财寻青迟国自称半仙儿的钱关。我不要他这样,跑去他寻不到我的地方,昏倒在山寺中,被....被一个极美的女子救起。我将我的一切告诉她,她说她能救我檀郎。只要我肯将这具躯体让给她。我没得选,那时我已病得剩下一口气。”
“后来...后来她就带我来到这个地方,”刘拂霜紧紧皱着眉头,“我重病垂危,到这里时他们以为我死了。可我没死,那个叫钱关的人就这样将那女子的魂魄引渡到我体内。我...我的魂魄就这样被轻飘飘的挤出肉身。我在这里浑浑噩噩呆了很久,期间见过不计其数的人为换一副合心意的身躯,心甘情愿躺上这张如宰杀牲畜的案板。”
“钱关千虑一失,”谢皎立即道:“这些年来都有何人与钱关来往?刘夫人,我要带你出去。你可愿意?”
“可是...人死后不都是要下冥府的么。”刘拂霜不明所以,失魂落魄道:“我已经死了...我还能去何处?我...”
谢皎话锋一转,“你还想见刘璋么?”
刘拂霜猛地抬头,眼睛亮了。
*
随河把剑插进钱关眼前的地面,剑身溢出的剑气冰凉透骨,能从钱关眼眶渗进脑子里。
钱关脸着地,喉咙与心口各挨一剑,一臂被斩断,化为满地铜钱。这肉身已经动弹不得,他僵硬着,只剩下眼珠骨碌碌随着随河动作转来转去。
随河蹲下来,探手在钱关眉心搜寻,俯视钱关眼眶里的两枚铜钱。钱关便也将眼珠转到眼角,向上斜转。
“罕见,五脏六腑一律不存,金银财气被人的贪欲催发化为精怪。”随河放下手指,“钱关,你这样的出身必然不可能瞒天过海,到底是谁为你造出这样一副肉躯?”
天光刺目,黑发跟着随河的姿势从他颈侧淌下来,浓睫落下的阴影打在他鼻梁一侧,概因成仙之故,他的脸白得不见丝毫血色,黑白分明中便只剩微红的唇是柔软的。
像茫茫雪原触目惊心的一抹红痕。
“钱关,你背后定然有人。是谁?”随河手指冰凉,贴在钱关眼眶边缘,“这是你的本体。你如实相告,我留你性命。”
随河的语气平静得算不上威胁,若忽略他蓄势待发的手指,堪称温和。
钱关心口与喉咙的洞里将浑身黑血流干,人形的部分渐渐与不成形体的黑影重叠着变幻不定,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仅仅剩下那双金黄铜钱做成的眼珠子目光晱晱,盯着随河轻轻张合的唇,入神处,竟不知他问的是什么。
谢皎袖里卷着刘拂霜的孤魂回来,正欲向随河邀功,不想却瞧见钱关痴痴的眼神。
谢皎脚步猛然一顿,简直像是被人舔了一口颔下明珠的龙,他霎时暴怒。梦貘隔着老远欣喜叫道:“主人,有眉目了。我们在后院里找——”
一道风从梦貘身侧卷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谢皎一掌将钱关扼紧喉骨提在半空,钱关喉头瞬间爆出金石碾磨的刺耳声响。他双眼翻白,一根椎骨悬在谢皎掌中,仅剩的那只手也试图抓紧谢皎的手指令他松开。
钱关脸上的痛苦不似作伪,随河奇怪道:“我拿剑伤他也不见他皱眉,怎么你...”
钱关双眼暴凸,心口与颈侧的伤口抽搐,喉咙里一开始发出难以形容的惨嚎,而后只剩嗬嗬的气音,他艰难指着谢皎的脸,“你...你是...冥..族..”
谢皎心里几乎恨出血来,面上却连随河与梦貘皆也看不出喜怒,他淡淡道:“师父,冥界有个严刑拷打的好法子,为鬼魂与犯人赋予五感后再施加酷刑。我见过有人活活痛死过去,这辈子都不会再与冥族作对。钱关这种人,最适合这法子不过。”
随河伸手去挡,“不能杀他,否则此事再也问不出结果。”
“不必,我找到人证了,师父。”谢皎扔秽物般将钱关甩开,脚尖踢了踢小梦貘,吩咐道:“去将人用玄铁链子捆上,以后就不拿链子捆你。”
小梦貘跳起来,乐滋滋变作人身细细将人绑缚住。随河看得直皱眉,抓着谢皎衣襟将他拖近眼前,“白长个头的混账东西,上回你让它学狗叫,我还没与你算账,梦貘有灵智,与七岁小儿无异,我将它放在你身边是为你好。你为何总是欺负它?”
老梦貘愤愤不平呜呜叫了两声。
谢皎低头,缓声道:“师父,冤枉,你问问它我欺负过它不曾。”
小梦貘挠着后脑勺,站在那里像个受宠若惊的小孩子,他羞赧道:“也没有啦主人。”
随河愈发断定谢皎威胁梦貘,一拳揍上谢皎的俊脸,道:“是么,那你也叫两声我听听,早就告诫你为人处世不可自恃身份折辱弱小。今日我仗着压你一头作践你,你可会快活?”
谢皎闻言,左右环顾一圈之后,低头将嘴唇凑在随河耳侧,汪汪叫了两声,热气喷在随河耳后。
随河手指一抖,将他掀开,冰面也似的眼珠微微睁大,仿佛头天认识谢皎。继而他冷冷道:“你说的人证何在,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