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紫街上高门大户并列排开,气派辉煌,谢皎翻身下马,上前叩门。牌匾上写着刘府二字,可见家中主人并非朝中官员。
下人开门,露出脸来打量他,狐疑道:“老爷看着面生,您找谁?”
谢皎道:“敢问窈夫人可在?我乃窈夫人远亲,叨扰上门来寄送夫人族姊旧物。劳烦通报一声。”
下人闻言愣了,眼珠绕着谢皎上下转过一圈,“你且等等,我回去禀报。”
话毕,将门一关。
谢皎见四下无人,抬指念决,在门前画了个圆,所画处尽皆透明,能清楚望进家院。他稍稍抬眉,望着仆人一路小跑回府,若有所思。梦貘忍不住道:“你方才应该跟着他先进门,就不怕他将你我晾在这里?”
“不会。”谢皎道。
梦貘纳罕,“你如何知晓?”
谢皎道:“方才店内打听云泽国内可有哪户人家夫妻和睦美名远扬,满座喝酒者众,七嘴八舌也仅供出五人。可实际上只有刘府值得一顾,其余四个里三人为妾,一人为妓。风音所说的这所谓海女可笼络男子真心的本领,恐怕也只是以讹传讹,她们若真能令男子的心坚如磐石,又怎么会连个一生一世一双人都骗不到。你是梦貘,也该知这世上大多数男人的真情实在是一文不值,禽兽也不如。因此这些人里,只有刘氏值得一见,若运气不好,她并非海女一族,我们只得挨个找下去。”
“嗯...嗯?”梦貘睁大眼,脱口而出道:“你不也是这世上的男人?那你又是什么?”
谢皎瞄了它一眼,面前的门再次打开,下人脸上堆笑,“这位..?”
“谢重明。”
“谢老爷请随我来,我家夫人在堂中静候。”
梦貘惊疑不定,心想还真给谢皎蒙对了。谢皎跨步进去跟着下人去见这位刘夫人。
内照影壁上阴刻着貔貅等瑞兽,貔貅不稀奇,阴刻用在家院门前少见,谢皎不由得多看一眼。
院里敞亮宽阔,穿月洞门,过游廊,门扇上镶嵌的贝母漏窗外飘着一层霓光,栏杆下种着几株枇杷,冠盖郁葱。树下传来两个梳着丸髻幼童的嬉闹声,他们抬手指天,惊奇地笑,拍手道“神仙、神仙”。
谢皎站定,随着两小儿指向处望向天际。
雾蒙蒙的天顶突兀出现一道明河般的白气,倒悬,如同飞流直下的垂瀑。
谢皎心中一跳,待细看时,那异象却转眼消失。下人看他凝神盯着天,笑道:“这位老爷,我家二位小少爷童言无忌,天上便是有神仙,也万万不能让凡人瞧见不是?”
谢皎回神一拱手,“有理,走吧。”
这朱紫街上的门户非富即贵,云泽国地处极北,云泽湖水常年冰封,刘府内院却有财力按“寸”铺满从赤艮国买来的炎石。
谢皎回头,目光在那几树枇杷上停了一刹。
到暖阁时,主座上坐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下人忙道:“这位是我们刘员外刘老爷,身旁这位便是夫人。”
刘夫人神情温柔,令婢女奉茶。她一介女子,不好开口,刘老爷挥手让仆从下去,起身拱手道:“刘某是个满身铜臭味的商贾,大名刘璋,使不惯文人贵人那套礼,开门见山,阁下因何而来?”
谢皎入座,显然也十分受用有话就说的爽快,直截了当道:“刘夫人,我姨母名为谢照仪,母亲名为谢方仪,她们二人早已故去,奈何我近日才得知家族渊源,循着遗命来拜访远亲,以期将她们棺椁迁回故土。”
“你..你...”刘夫人猛地站起来,说不出话,她推了推身旁人,示意刘璋先避片刻,“你身为男子,应避讳前人私事。”
刘璋理解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起身转向后堂。谢皎道:“刘璋年纪不到半百,你是海女后裔还是族人?”
刘夫人蹙紧眉,喃喃道:“海国早就消失了...我帮不了你,我只想与夫君在这人间平庸过完一生。找我无济于事,凡人,你不该打扰我的清净。”
她脸上的温柔褪色,只剩怨毒。
谢皎心念电转间颇觉违和,可又说不上来是何处不对。
“看来窈夫人竟是海女族裔,我听说贵国百年前最后两名海女离开故土,无迹海中再难寻其位置。那这样吧,您为我指条明路,我亲自送母亲与姨母回家。”
女人恨恨剜他一眼,“住口,那是我未嫁前的闺名。你一介外男,叫我刘夫人便可。至于海女国土,你若是想找死我也不拦你,你从此地向东,前往慕义国,慕义国东极有一株千年紫藤,你向它说要去无迹海上的琉璃遗迹,它就会为你指路。我只能告诉你,琉璃遗迹地处无迹海中心,神鬼难近。”
谢皎起身,拱手道:“多谢夫人赐教,临别之际,想求问夫人真姓名。”
刘夫人甩袖离开的脚步骤然顿住,她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身形纤弱。谢皎脑海中总有一丝怪异的违和,令他开口追问。
刘夫人沉默片刻,嘴角挑出一丝嘲笑,她回身反问道:“你为何想知道我姓名,凡人,莫不是爱慕我容色,想偷跃女墙来不成?”
这位夫人容貌清秀白皙,却算不上令人过目不忘的美人。她这样半是嘲弄半挑衅地一问,反而令谢皎解了疑。
谢皎陡然抬眼看她,神色古怪。
刘夫人被他的轻慢激怒,抬手指着他,“你给我滚出...”
“刘夫人,”谢皎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亲手擘开一个令他极感兴趣的秘密,“我方才从院中来,瞧见枇杷树亭亭正举,冠盖如云。可看其树年纪,不会超过五十年,以你的修为,应该..不止五十岁罢?”
刘夫人脸色剧变,身子凌空跃起,眨眼闪近谢皎,运掌横拍。谢皎侧身,指叩桌案,茶杯被震起,飞向刘夫人。她对这等手段不屑一顾,掌风击中茶杯,发出利响。
谢皎停了动作,以口型道:“你夫君..”
刘夫人反应过来,她身形凝固,骤然松了力气。谢皎的眼神仿佛天生居高临下而嘲弄,气的这位刘夫人花容狰狞。她强迫自己缓缓转身,“老爷,你来得正好,方才是我心急了些,认错故人,细听之下才发觉只是同姓名罢了。”
刘员外一愣,方道:“...原来如此,那这位...”
谢皎彬彬有礼道:“不劳烦阁下,这便离开。”
【刘夫人,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不知你为何假装凡人在此地,但若还有物伤其类之心,今夜子时,云泽湖冰面犬吠处再会。】
密语传音,穿透墙壁屋檐,刘夫人搀着刘璋进屋,脚步刹那定住。刘璋奇怪道:“拂霜,你今日怎么..”
刘夫人浑身一颤,抬指按上额角,声气低弱,“晨间不慎吃了风,头昏脑涨。老爷,昨日你与我说意婉十五生辰将至,也该为她寻个良人。我私下托人问过,这满街少年勉强入眼的没几个,不如,将她送去宫里如何?一辈子不愁吃穿。”
刘璋牵过她的手,失笑,“这怎么行,为人父母不就是想着孩儿日子顺遂,得一人心,白首不离。看她喜欢哪个罢,女子若嫁了人,只能指望夫家善待,此事急不得。”
刘拂霜垂首与刘璋走进后院,半晌后,她柔声道:“夫君所言有理。”
*
随河匆匆往无迹海一趟,没半点头绪。
广袤无垠的墨黑海面上肉眼几乎看不见活物,猎猎天风中是永恒的惊涛骇浪。
这地方是个“四不管”,天界不管,堕天界不管,人间不管,冥界不管。
他半日御风巡查,连条活鱼也没见着,更遑论召来个生灵问话。几个时辰纵飞万里,等他终于寻得一生出灵智的活物,却是株老紫藤。
随河立在云头,看藤萝化为一名紫衣少年郎,便道:“小妖,你可知道海女一族除谢照仪之外,其余人的去向?”
“你真好看,是哪位神仙?”紫藤好奇地打量他,脚下踱了两步,道:“还有青冥姐姐,她嫁去云泽国一个叫刘璋的人家。三年前回来过一次,她与我说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寻到了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
随河颔首,飞身要离开。紫藤惊声道:“喂,别走,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随河自云头转头向下看,紫藤神情落寞极了,他烦躁地咬着手指,来回踱步道:“别走,我..我都好多年没见过活物了,你陪我说说话吧,我不想在这,可我不能离开我的根。”
藤妖语气中有不可忽视的焦灼,令随河微微一怔。
师父,你醒来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在那个混乱不堪的梦里,也有一声卑微的恳求。随河漠然地回想,心道:“自欺欺人,懦弱之辈,学道不成,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了。”
他随手一挥,将藤妖召上云头,出声道:“你离了根能活。但需切记不可近火,否则神仙难救。”
真仙出口授封,藤妖察觉到魂魄里那道无形的枷锁解开了,他连忙站稳,喜笑颜开道:“多谢仙长。敢问仙长往何处去?载我一程可好,听闻大道无穷,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修道本就是随心所欲,这便走了。”
随河神情柔和,平淡的语气被天风卷着,摔在他耳畔。
谢皎喘着粗气醒来,一把抓起身旁呼呼大睡的梦貘,压抑着怒火,哑声道:“你还敢在我神识中织梦?!”
梦貘浑身皮都要炸了,“我没有!人族本就多梦,我们也只是食梦维生罢了,少来冤枉好人!”
梦貘哼哼一笑,“喂,姓谢的,你莫不是又梦见主人了?”
谢皎一手抵着额头,头痛欲裂,“..我梦见他转身离开钟吕门,我去抓他的手,他却回头对我说‘修道本就随心所欲,这便走了’。”
梦貘在半空围着他转了一圈,顶着幼童的脸,声音仍苍老,他说:“不可能呀,你难道忘干净了?你这是梦到那日主人飞升时的画面,怎么回事。”
谢皎平息许久,鼻端逸出热气,在冰天雪地中变成白雾。梦貘蹲在他腿边,“你说那个海女她会不会..等等,你看那,她真的来了!”
他站起来不置可否,脸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眉宇间溢满戾气,梦貘看出他心绪极差,也乖了。
谢皎起身撤去结界,冷意顿然侵蚀而来。他漠然盯着远处徘徊的绿衣女子,过了一会,他抬脚踢了踢梦貘,道:“学狗叫两声。”
梦貘瞪大溜圆眼珠,看出谢皎并非玩笑。他不敢置喙,只得忍气吞声“汪汪”大叫,刘夫人远远望来,自夜雪纷飞中辨认他们所处位置。
在他们头顶上方的高空,一片云亦同时停了脚。
随河疑道:“梦貘,你听听,这是小梦貘的叫声么?”
梦貘从随河腰间方壶中跳出来,侧耳细听片刻,它惊慌失色,眼中含泪道:“主人,我早就告诉你谢皎是个疯子,且并非凡骨,你从不信我。我让你不要将我儿留给谢皎,愿意以身相代,你看,他竟将我好好的乖崽折磨得与犬类无异!”
随河无言以对,他拍了拍梦貘的头顶,“...也罢,我陪你下去看看。再者,重明与我同食同住数十年,性情沉稳心地良善,他应当..做不出堕天界与冥界那些东西驯兽的畜生行径。若真是孽徒无状,我召回小梦貘便是。他怎样折磨小梦貘,我就让他自个挨个尝一遍,你切莫忧心。”
梦貘眨了眨椒籽般的黑眼睛,小心翼翼道:“主人,您不是顿悟的无情道么...?”
藤妖不敢出声,只好奇地看着这一仙一兽。
随河望着云泽国位置降下云头,他衣带当风,广袖鼓起。听了梦貘这话,失笑道:“这都是旁人众口相传罢了。当时一念动,灵窍豁开。若真绝情弃念,那不成一把没甚用处的活兵器了么?无情道也只是飞升时,天道钦定的名头。居安思危,然危不可避,众生皆可怜。”
梦貘懵懂间,明白这话的含义。
凡人常言心头承一人,挂念十人百人,如此便是有情。
...若心头承着万万人。
站在庙中的佛可能为谁垂下祂遥不可及的手?
香火前的神明又可曾为哪个心愿下界显灵?
他们温柔凝视诸界生灵,于是那个“一”就变得渺小如尘。
老梦貘沉默不语,在这安静的须臾间,无比可怜起谢皎来。
多情却被无情恼。*
原来随河的无情道,只是于一人而言的无情。
说话间,随河已落定,踏着云泽湖冰面,在黑暗中向谢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