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架缓缓驶入城中,一路畅通,最终停在东方家府邸门前。
“总算回来了,亓乌。”多年未见,他的叔父东方渺也想念起了这个品行兼优的小辈,一下朝便和府中的亲眷们一直在府里候着他,派仆人一次次跑去城门口查看。
东方秀恭恭敬敬,面上表露出恰到好处的怀念哀伤神色,“叔父,好久不见。这些年秀虽在山中跟随羽游先生学习,不问世事,却也不免时常怀念家中亲人。如今能和家人团聚了,却是在亲手埋葬恩师后……”
这位羽游先生因纯善慈悲、心系苍生的好名声闻名于世,更是不慕名利、乐善好施,散尽家财救助受灾百姓,拒绝皇帝授予官爵后带着妻子隐居深山。
纵是那些文笔辛辣犀利、愤世嫉俗的文人,谈及此人时也只有天花乱坠的吹捧。
是啊,吹捧——吹嘘此人才智盖世,无人匹敌。于是东方秀费劲千辛万苦打动他,成为了当世唯二被他收在门下的关门弟子。
……结果就是个相当无聊的臭儒生。他相当失望,却也知晓不论如何都得把这件事继续做下去。
于是,他和另一个追名逐利而来的人,星国的太子沈容,就这么陪着两个老人,在两国交界处的深山里刷名声刷了五年。
熬到把两个老人都顺利送走,他们才总算能“悲痛万分”地向世人宣告此事,而后“百般不舍”的出山。
但思来想去,倒不算亏本买卖。如今他得到了无尽美名,年龄也合适,入仕时的官位便也更好安排。
东方秀以袖掩面,似在抽泣,“罢了,斯人已逝,先生他告诫过我们不要沉溺于此。”
他再度看向周围人,终于冷静下来,语气认真果决:“如今我回来了,便是要继承先生的遗志,为苍生为家国,我定倾尽毕生所学,九死不悔。”
东方渺目光复杂,颇为感慨,“五年光阴啊,那样的世间大才,竟就这么没了。好在他生前还收两个弟子,不至于后继无人。”
他再度看向东方秀,“你此番回来天下皆知,想必那些老家伙们早已做好拉拢或敌对的准备。”
他道,“就这两日,要快些决定。我会全力给你安排,你自己先物色。”
——东方渺位至三公,权威显赫,是东方家如今的家主。只可惜他的亲生孩子天资平平,于是将旁支中优秀的孩子都养到了名下划为嫡子。
这样的做法在东方家并非先例,自祖辈起家族一向如此,故一切做起来相当顺利。只是又因为儒家孝道文化影响,东方秀虽然权力地位上早已与东方渺深深捆绑,却仍只会唤他“叔父”。
“……自然。”东方秀微笑。
他早有打算。
*
酒楼雅间。
仆从们守在门外,心腹侍坐一旁。东方秀只身一人安静坐在临窗位置,面前摆放的美酒没有饮下一口,他似乎在沉浸地欣赏美景,面色平静淡然端坐着。
良久后门被推开,负责打探消息的侍从向他行礼后,开始陈述:“主人您回来的消息如今城内皆知,大多人都在惋惜羽游先生,感慨二位弟子尊师重道。”
“但、但也有很多人探讨您未来是否会与沈容延续同窗之谊,转而投向南星……”侍从不自觉压低声音,“据说沈容那里已经放出消息,他愿意延续这份情谊,若您前去他必定以高官厚禄待之。”
东方秀眉头微皱,又问,“关于沈容此人,洛阳城中如今是夸是贬?”
侍卫仔细回忆,“若依今日所见,几乎无半句贬低。皆称赞此人品行优良,少年得志,今后必然成就一番事业,恐怕会成为大夜强敌。”
东方秀不自觉轻轻摇了摇头——这家伙名声倒是好得很。
他今年二十九,此人小他十五岁。可同在深山,却依然能看到面貌不同的姬妾深情款款找过来,与他你侬我侬。听闻此人十二岁便有了一子,拜师几年,他早已是五六个孩子的父亲了。
……可怕的繁殖能力。更好笑的是此人比他还会吹嘘。
君子论迹不论心。东方秀倒是为了名声兢兢业业,洁身自好,这几年尽心侍奉两个老人,每日认真听着无聊的课程,与那老先生偶尔探讨,完全是一副令他称心如意的好弟子模样,纵是伪装却也永远保持下去了。
可这沈容呢,察觉羽游空有名声后,虽未撕破脸,却用花言巧语哄骗老人,而后找各种借口三天两头外出,一个月基本就来两三天,听完课的余下时间便和那美人出去嬉闹了。
这样的人,竟然和他并称羽游双弟子,甚至名声隐隐压他一头,呵呵……他还是身份不够高,缺几个昧着良心三天两头吹捧自己的文人啊。
如今出来了,他定要操纵舆论,不能被这家伙污了名声。
东方秀拿起酒盏,思索后,道,“找人散布消息,说沈容此人太过沉溺女色,当年求学时几次三番因为带着美人入学堂而令师父不虞,产生数次争吵,更是某次令师母气急呕血。我厌恶他的品性,因此与他生出嫌隙。”
——瓦解好名声从来不需要铺天盖地的极端过失。污点,点而已,只要令他的严密屏障出现丝丝缝隙,让人产生微妙的失望便足够了。
他想了想,如今大多人还不知晓师母是个怎样的人,于是又道,“师母修道,素来清心寡欲。几次谆谆劝诫不成,心有郁结。或许因此才早早故去……这也诱导了师父亡故,这话说的隐蔽些。”
他的弱点就在明面——众人皆知的载着美人的来来往往的车架,和不能塞回去的孩子。
单独好色可能只会在女人中引起波澜,可若这能扯到师长的身体健康上,便能掀起更为名正言顺的批判。虽然并没有那些争吵,哼,如今羽游夫妻亡故,谁能替他佐证?
“与此同时,也散布些我的消息。”
东方秀摩挲着杯盏,微微勾唇,“我一无通房二无妾室,多年来清心寡欲,从无任何桃色传闻。并且我非常尊敬女性,从不独断专行,容貌俊朗、脾气温柔,相当友善……”
此言非虚。多年来,东方秀从不沾染美色,克制住自己的杂念欲望,论迹简直是君子中的君子。如此自然是有目的的,他需要用完美的名声得到天下女子青睐赞颂,以换取将来最完美的婚姻。如今时机恰当,该收网了。
交代完一大堆夸赞自己的内容,东方秀眯了眯眼,“把握分寸,有些讨论自会按顺序发展,必要时再推波助澜。”
“是!”侍卫领命离开。
*
二殿下终于自战场归来,自然又是一场盛大的宴会在行宫中开设。
宾客如云,满座皆是有头有脸的贵客——都城的名门子弟、文坛的诗人新秀、自成一派的能人异士。
室内焚着香,烟雾缭绕似仙境。众多女婢们井然有序地为在座客人们添酒布菜。声名显赫的乐师和技艺高超的舞姬们在大殿中央,为在座达官贵人登台献艺。
乐声袅袅,祝魏漫不经心坐在最高位上,环视一周,一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把玩一枚葡萄,而后吞下。
——办宴席就是明晃晃的烧钱,可她必须如此。
她四岁那年,祝武令十四岁的太子去军中历练半年。
那时她的母亲洛姬沉溺情爱到昏头的地步,知晓祝武对她这个孩子颇为喜爱,于是为了在陛下面前得到更多恩宠,便举荐她这么一个本就怀着秘密的小孩也一同去军中,替她长脸。
祝武起初推辞再三,最终还是让太子祝汀照顾着祝魏,拉着她一同从军了。
可半年后太子归京,祝魏却没能一同回去。或许是她表现太好,祝武便一直令她留在军营。此后整整十三年她便一直久在军中,只有年关将至和偶尔久无战事时,她才会被祝武放回去休息。
但刚一回去,她便敏锐地意识到了第一个问题——她不认人。满城权贵,她一个不熟。
彼时,她明确自己不得不快些采取措施,亡羊补牢。而最快速能够从所有人中进行筛选后交往的方式,便是举办宴会,从宴会间分辨不同身份的人后快速记忆,与这些人建立浅薄却明面的联系。
自那以后,她每回来必会大办宴席,邀请这些人中关系要好和值得相交的再去骑马游猎、去各地游玩……勉强经营关系。
如此反复,哪怕她鲜少回来,洛阳城中所有子弟的容貌信息她都能了如指掌,再以这些人为消息源,对城中风吹草动便也一清二楚了。
她的文人朋友张津忍不住感慨,“哈哈哈,与玦啊,你还是如此喜欢宴会。刚一回来,便又办了场这样隆重的筵席!”
……呵呵。祝魏心里气得牙痒痒,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她看着他,勾唇,语气哀伤的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这世道不太平,我在军中见过了太多生生死死。如今回来,能和大家同席而坐,在这样美好平和的宴会中相聚,实在忍不住内心激动、欢喜万分。”
她举起酒杯,笑容情真意切,“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此刻的宴会更为快乐的事吗?”
说完痛快饮下,又高高倒杯举着向众人示意。
众人举杯逢迎,宴上气氛高涨。
酒水令人兴奋又有些糊涂,那些起初还端的一副姿态的文人雅客,也逐渐变得散漫混乱。聊天的话题从家国大事扯到下三路的黄话,又扯到些京中近来广为流传的八卦消息。
祝魏本就酒量好,仗着位置远没人看得见,她更是每回几乎直接倒光了一滴没喝,假装出醉态。实则这会儿清醒得很。
一个张红着脸的年轻子弟早已神志不清,笑嘻嘻舌头都有些捋不直,“哎呀,二公子可曾听说今天还有一位大人物回洛阳了啊,啊?”
祝魏眨眨眼,坦诚摇头,“我这刚一卸甲就过来了,哪儿有功夫听那些?”
有人搭腔,“是那个羽游双弟子之一啊,当今御史大人的嫡长子,东方秀先生!”
“对对对,东方先生吗……”早已烂醉,他还在饮酒,“不过风头还是被二公子您盖住了,嘿嘿,您这当街抢亲、英雄救美,嘿嘿,厉害!”
脑子还没彻底丢掉的人忙拍拍他,“瞎说什么!”
祝魏也不恼,她眼睛一亮,“先前听说过这位东方先生的名声……如此缘分,他竟也回来了。”
——久在军中,她的人脉便也都在军中。除了让她能够培养自己的干将,得到一些兵权,此外却全是些弊端。
除了脱离洛阳城的人际网,另一个弊端,便是她偷偷自学的学问无处追溯,往日里只能装作武艺卓绝的凶残粗人模样,顶多写点檄文公文,完全挤不进那些高格调的文人墨客们的圈子。
……若是能拜此人为师,纵他只是花架子,哼,祝魏也能因此得到一个改变名声的机会。
实在不算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