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皎幻境
往日喧闹的府中白绫飘荡,啜泣声盖过风声,纸钱于火盆中燃尽成灰,被风卷起,又落到各处。
这些天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宽慰杨皎,让她节哀,可她心里清楚得很,如果不是自己在母父临行前非要她们去南街,母父根本不会走那条路,更不会遇到山匪。
那么多的人也就不用死。
这一切都怪她,合该去死的人是她。
现在一切事宜都已安排完好,她也该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了。
掌中的剪刀折着暖光,一寸寸逼近脖颈,灵堂内烛火燃得噼啪作响,血液与烛泪一齐流下,杨皎闭上眼睛,感受着凉意在体内一寸寸扩散,指尖微颤。
马上就好了……马上就能与母父团聚了,她的罪孽,将会由母父亲手抚慰。
是该这样的,这是她应得的。
牙关咬紧,脑内的思绪疯了般混沌着,只余下这一个念头。
是该这样的,是该这样的,这是她欠所有人的,是她罪孽深重她才应该去死!
手上猛地用力,几乎要感受到尖头冲进喉管。大脑被勒着,心脏疯狂跳动。
“咚、咚、咚!”
沉闷的跳动声砸在杨皎脑内紧绷的弦上,去死、去死、去死!
跗骨之蛆般的念头混着,直至心脏跃动至最疯狂那刻,那弦终于被砸断。
不对!
猛地睁开眼睛,思绪被掌控的感觉终于有所缓解,不应该是这样,怎么能就这么去死?
大口喘息着空气,剪刀自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抬手捂住脖颈,温热自指间溢出,领口惨白的布料转瞬染上大片鲜红。杨皎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寻找医馆。
方才,到了濒死之时,走马灯骤然于脑内浮现,过往一幕幕飘过,最终定格在她幼时。
那时的她还不懂死亡为何物,只知道那天母亲带回了一位一直在睡觉的阿姨,她的脸上被大片鲜红的液体覆盖,身体冰冷又僵硬,浮着一股难闻的气息。
“母亲,她是谁啊?”年幼的杨皎小心翼翼地扯着杨卿的衣角,问道。
“她叫陆楚,是母亲的旧友哦。”杨卿坐在矮凳上,细细地为床榻上的人擦拭脸庞,手帕染红又被洗净,脸上带着杨皎看不懂的神色。
“那陆阿姨为什么一直在睡觉啊?”
“因为她太累了。”杨卿在笑着,可声音却在发抖,眼角的颜色,就像盆中不断加重的红,“她在做一件事,做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累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是什么啊?”
“是一项,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天下无数女人,苦求一份出路,争求一份平等的事。”
“平等?我们不平等吗?”
“不哦。阿皎,我们从未获得真正的平等,施舍,不是平等。”她转头看向身侧尚且年幼的女儿,大大的眼睛里,溢满了懵懂,“阿皎,你还小,待你长大,自会明白。”
年幼的杨皎默了片刻,尚未发育完全的大脑似乎不能继续思考,于是她转而又跳回到前面的话:“这件事这么累人,陆阿姨是不是做得不开心才要睡觉的?”
“不。她很喜欢她在做的事,她很幸福,很开心。”杨卿的语气依旧温和,就像无数个轻哄杨皎的夜晚:“阿皎,你以后也会找到一件,自己甘愿累到长眠也要继续的事,然后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阿皎,你要像陆阿姨一样,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当时的杨皎并不懂母亲话中的含义,只是笑着开口:“那我想要做的,就是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
“我想要的,是一家人开开心心生活在一起。”杨皎低声复述着,眼睫微颤,眉目发苦。这份愿景,好像已经破灭了啊。
可无论如何,她都不该轻易寻死,杨卿想看见的,是她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但这事总要有个了结,于是,待到脖颈上的伤口大致愈合,杨皎便去集市寻了把趁手的剑,连夜驾马进了城外的山。
官兵一直都很清楚山匪的寨子在哪儿,但他们顾虑良多,可杨皎没有顾虑,她唯一要考虑的就是等会儿斩人的时候该冲哪里下手。
那寨子建在半山腰上,大门口的木匾旁还缠着两道红绸子,喜气得紧。寨内烛火通明,嘈杂的人声在几里外都能听得见。
许是兴头冲过了防备心,寨外竟无一人看守,杨皎就这么站定在寨口,望着寨内的景象。
这次劫车显然给他们带来笔不小的收入,寨内一桌连着一桌,每桌都摆着两三坛酒和四五盘肥得发腻的肉,众人就着肉,喝得酩酊大醉。
这幅景象,让杨皎目光发凉,见无人注意到她的到来,便抬手轻弹下剑尖,“铮——”地一声,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
一张张脸在同一时间一齐转向杨皎,肥壮的身体上,顶着一颗颗没有脸的头,属于嘴巴位置上的肉似乎蠕动了下,像是在嘟囔什么,周遭杂音渐高,整个场景诡异至极。
望着这一幕,杨皎怔愣了片刻,她感到大脑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崩碎,那些熟悉的记忆开始回拢。这时,不知是谁扔了个酒坛,直冲杨皎面门而来。
酒坛离她越来越近,逼近眼睫的那刻,她抬起剑,一把将那酒坛砍成两半,一瞬间,晶莹的酒液四溅,碎裂的黑陶片自她脸颊划过。
而破碎的酒坛后面,是骤然扩散的虚无。
那虚无中,一条大蛇瞪着腥红的眼直冲杨皎扑来。
*
谢什幻境
祠堂中,单薄的少年跪得笔直,身前是一排排木质牌位。
这是上次他与谢荥逃跑被抓后受罚的第六天,待到明日,他就能出去了。
“吱呀”一声,祠堂大门被人推开,脚步声响起,调子中带着股虚浮。
直到那人站定在谢什身后,他也没有回头,而那人也不发一言,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谢什。”男人似是终于忍不住,开口唤道,“你不该叫谢荥同你胡闹。”
这话一出,谢什的脸色倒是并未变幻,只是默了半晌,开口问道:“长姐她……如何了?”
“还在修养。呵,你母亲倒是心狠。”男人轻嗤一声,旋即又看向端正跪着的谢什,“别再想着走了,你母亲不会放你离去,我亦如此。”
“父亲来,就是想说这些吗?”谢什的声音带上些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久未言语的嗓音嘶哑,垂在膝侧的手紧了又紧,“这么多年,你与母亲谁都不肯低头,你们都有自己的骄傲,不容打破,那我和长姐呢?”
“我们算什么?你们的孩子,还是你们用来对弈的棋子?”
只可惜,谢什的质问并不能掀起男人一丝一毫的波澜,他沉默着,良久,才扔下一句“别再抱有多余的想法。”转身欲走。
“让我去见见长姐!”谢什喊道。
他听见那男人脚步顿了下,却是什么都没说,“吱呀”一声,大门又被合上,谢什知道,他这是同意了。
双手死死攥着,谢什心存不甘,但不甘又能如何?
最终,那拳头还是松开,连带着肩头都颓丧些许。无妨,他想着,只要长姐无事便好。
待到第二日下学,他完成了学堂及母亲布置的任务后便匆匆来到谢荥房门口。谢什抬起手,想要敲门却又顿住,长姐,会怪他吗?
他抿着唇,垂下头,维持着抬手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退缩之心愈发强烈,还是算了。
只是,这念头刚一出,就听屋内传来谢荥的声音,“进来吧。”
“长姐……”
屋内,谢荥倚坐在床头,手中捧着本书。闻言,她放下书,抬头看向谢什,“坐吧。”
“我……抱歉,长姐。”
“嗯?”谢荥合上书,有些不解地偏过头,随即抿出个温和的笑,“我从未怪过你。谢什,这不是你的过错,况且,从我打算帮你的那刻起,就没想过能全身而退。”
闻言,谢什将头垂得更低,活像个做错事的孩童。
“只是谢什,你当真放弃了吗?”
顶着谢荥的目光,谢什没吭声,手紧攥着衣袍,半晌才低低嗯了声。
见他这副模样,谢荥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此后的日子同从前一般,枯燥、紧绷又窒息。谢什感到自己的身体较从前仿若要差些,想着许是因为那些日子的责罚,便也没过多在意。
“咳咳……”咳嗽两声,谢什放下手中的书本,伸手拉了拉披在肩头的墨色大氅,将自己裹紧了些。
扭头向窗外望去,院内梅花开得正艳,外头下着小雪,落在枝头,形成薄薄的一层,偶有冷风灌进,夹着细碎的雪花。
今年的梅花要比往年都美些,艳红的花瓣缱绻着,挂上零落的雪迹,让谢什生了分想去看看的心思。
他有些顾虑地低头看了眼桌上的书籍,母亲要他看的这份还没有看完,可要等到看完,雪约莫早就停了。
去还是不去?
谢什咬咬唇,低垂下眼,挣扎片刻,最终还是捧起书。
书上的内容不算有趣,无非是讲些约束德行的,谢什看得有些心不在焉,直至最后一页翻阅完,他也不知道书中到底讲了什么。
扔下书本,扭头看向窗外,雪果然已经停了,只是梅花依旧艳丽。
于是他起身拉开门,嘎吱一声踩上雪地。那雪在月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圣洁,连带着谢什的眉目也不自觉放松许多。
他抬手,妄想感受已落的飘雪,又忍不住去想:初雪之后,仅是一方庭院都能如此漂亮,那外头又会是何景象?
随心而动,抬头望向院墙外,可见的唯有一轮明月。
转而望向府中各处,府内众人大多早已歇息,只有他的屋子亮着光。
是个适宜的时机。
大抵是心底欲念太深,他第一次打算违背自己的诺言,一刻钟,仅一刻钟,他只是想看一眼高墙外的世界,一眼之后,再无逆心。
左右,他也不是什么高洁的人,谢什想着,手指微蜷,他自私又贪婪,卑劣又无能,就算再被抓住,也不会教母亲更失望了。
谢什的院子本身离南院很近,加上距离那件事发生已过了几月有余,母父早已放下防备,于是他很轻松地攀上了墙,下一秒,纵身越下。
落地那刻,险些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可那刻,谢什脑子里想的是,原来逃出来这么简单吗。
寒风卷来,吹干他因紧张而渗出的汗珠,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深夜府外的风。他迫不及待地往城中最繁华的街里走去,他从未去过那儿,他想去看看。
紧张并着期盼的情绪狠狠刺激着谢什的大脑,一路上,步伐愈加急促,望着前方明亮的灯火,他的面上也逐渐浮现出喜悦的神色。
可,当他真正踏上那条街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无数行人匆匆略过,这里灯火辉煌,可,左侧那家糕点铺,与他下学路上生意最好的那家别无二致;街角卖糖葫芦的小贩,他今日刚在学堂边见过;斜前方那家脂粉铺子,是他母亲惯常要小厮去买的,城内仅东街处有一家……
整条街都是由他印象中的事物拼凑而成,像件由无数相近布料绞合而成的衣服,漂亮,但一团乱麻。
他颤着手,又扭头去看身侧的梅树,就连枝丫都与他院中的毫无不同。他走近,折下一枝,指尖忽凉。谢什瞳孔颤了颤,脑海中有什么在逐渐被打破,继而重构。
忽而,身后似有疾风刮过,他转身,掌中梅枝抖动,飘下片刻的雪。
一瞬间,碧色蛇尾自脖颈划过,当即血花四溅。
掌中梅枝换作花涧,谢什当即抬剑抵挡。他抬起眼眸,对上一双于翠色鳞片中诞生的,腥红的竖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