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睁眼,栖尔便瞧见一个巴掌大的小人正围着自己转圈,不时抽动鼻子左右嗅探。
正是此前苦追不得的魑鬼。
黑葡萄样的圆眼水光流转,望着栖尔,魑鬼面上露出类同疑惑的神情。
栖尔不动,这小人也不动。
“我说斑尊这厮怎的缺斤少两地回来了,想是被这家伙啃的。”
魍魉出声扰动了凝滞的一人一鬼。
魑鬼当即跳出去闪到一旁,灰白的长发跟尾巴似的甩起来。
但却也没有离得多远,仍旧盯着栖尔,似乎不理解正吃着的饭怎么突然钻进这人身体里消失了。
魍魉瞧出了这中间的意味来,声音透着得意道:“这就好办了,既然这家伙贪嘴,你就用斑尊的魂魄吊着它,叫它同你定契!”
栖尔皱眉:“这东西看上去野性难驯,半分未开化的模样,你预备怎么同它商量?”
魍魉嗤笑:“我们鬼怪说话,哪里需要言语这种累赘玩意,你换我来。”
说罢,栖尔眼前一黑,魂魄归了识海内。
外头魍魉接管了栖尔的肉身,一番抠抠搜搜,不知从哪里翻出来斑尊的一两丝散魂,拢在手心,伸向了魑鬼。
魑鬼瞧瞧那散魂,又瞧瞧魍魉,不为所动。
魍魉见状,嘴里一鼓气,将散魂吹向了魑鬼。
魑鬼一吸鼻子,散魂便呲溜顺着道钻了进去。
魍魉趁其这会迷醉着,赶忙在脑子里用鬼话对它连哄带骗。
其中内容暂且按下不表,魍魉对其许下了甚么好处亦未可知。
待栖尔醒来时,便听见魍魉从容道:“好了,你便照此前那般同它定契就是。”
心有犹疑,栖尔仍是试着照做了。
几道光芒闪烁,契约一成,那小人便几下跳上了栖尔的肩膀。
栖尔未曾防备,竟被压得直不起身子来!
肩头好似有千斤压身,若非像栖尔这般淬炼过的肉身,凡人怕是已经被这一压给断了气!
魍魉似乎这才想起来一般:“啊呀,忘了同你说。这小玩意是魑鬼,灵体的质性与咱不同,极为厚重。”
栖尔咬牙:“你倒是叫它让开。”
“这是同你讨食呢!先前咱告诉它,只要跟了你,‘大老虎’那样的,想吃多少有多少。”
“不过你都同它定契了,也用不着我来作传话筒,你自行在脑子里用神识同它说话便是。”
栖尔又喘了口气,闭上双眼调出神识,同魑鬼表达了赶紧从她身上滚下去的意味。
语毕,魑鬼仍旧坐在她肩头,但她浑身一轻,此前山压一般的沉重忽然消失了。
没想到这魑鬼竟是能自己个控制斤两的。
魑鬼用丁点大的手摸摸栖尔的嘴巴,末了又缩回来摸摸自己的嘴巴。
这明示用不着神识栖尔也能读懂。
此时日薄西山,昏黄的日辉铺在雪地上,这一日快过去,栖尔也着实累了。
“便直接叫它跟斑尊折腾去罢。”
“这好办,你先解了借煞,只小心不要叫斑尊趁机逃走,不若咱这几日受的苦白费了!随后再另同它立术,这般它便能上你的身瓮中捉鳖了。”
栖尔依言施术,期间斑尊果不其然想要趁机窜走,却又是被魑鬼盯住狠狠撕下来一大口魂皮。
趁斑尊慌张之际,栖尔立即同魑鬼使了借煞。
栖尔眼前一黑,又一白,脑子像是被绞作了一团浆糊。
她忍不住用手按着眉心。
魍魉则是像囚人出狱一般舒爽,倏地窜出栖尔的身体,在树林里一阵疯跑。
“守着那死猫这些日子,快憋死了!”
那厢魑鬼上了栖尔的身,好似老鼠掉进了米缸,追着斑尊一顿乱咬。
吃得肚子鼓胀溜圆了,就歇会,只眼睛还不肯休息,对着斑尊的魂魄左瞟右瞟。
似乎只有栖尔独自承受着不适。
今日这样折腾一番,又同魑鬼签了契,栖尔身体消耗极大。
下山的路上她也不敢再消耗灵力,只得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强打起精神听魍魉在一旁絮絮叨叨。
“……许是这雪山清气纯净,这只魑鬼竟是快要修炼出实体来了。”
未免自己一头栽进雪地睡死过去,栖尔勉强自己同魍魉搭话,但实际上也不过是捡着它话尾的词儿重复。
“实体?”
“是也。虽然咱鬼怪一类少有实体,但这魑鬼一流又称山鬼,灵体厚重,是最为容易修炼出实体的鬼怪。”
“鬼怪?”
“嗨,说来也是冤孽。人死后留魄才称为鬼,那些凡人,偶尔见着了咱们活动的意象便大惊小怪,以为死去亡魂作祟,将咱们这天生地长的‘清灵’混称为鬼怪!”
“鬼怪……”
“噢,倒是扯远了。此前咱同你说过,魑鬼以力量见长,但这力细分开来又是许多种类:如流水之柔力,如泥土之韧力……只是咱此前倒未曾见过雪山里的魑鬼使的是何种力劲。”
就这般偶有应答,一行人下了山去。
待到城门都将闭歇了,栖尔方才紧赶慢赶回了瑞奢朽。
虽然城内仍旧不及枢圆城暖和,却比雪山上好上不少。
栖尔回到客房内,当即便盘起腿修炼,补充体内流逝的灵气。
心神归位向内而视之际,栖尔顺便也瞧了瞧待在自己体内那一妖一鬼。
斑尊此时正一脸紧绷地盯着对面的魑鬼,魂体如同寒冬时节的纸窗,颤颤巍巍的轻薄,满是窟窿眼儿。
似乎是栖尔神识的探查叫它吓了一跳,暗淡的红色眼珠四处转个不停,尽失此前那副威风凛凛的大猫模样。
而那魑鬼抓住这破绽又是一个跳起,双方再次缠斗到一处。
一夜无事。
估摸着魑鬼彻底将斑尊的魂魄吞食还需要些时间,栖尔决定今日开始着手准备萧子悦交代的差事。
那贱人所料不错,自己也确实还有要留在荒境的理由,且此次上山亦未寻得解那“狗链子”的解药。
无法,暂且先做着事敷衍与他罢。
一番探查,栖尔刨去或不实或无用的冗余讯息后,落座于一间糖水铺子整理思绪。
此人名为百里绘野,乃是近期从枢圆城流放至此的一名官员。
说是流放倒也不算准确,似乎是为了躲避政事牵连,自请下放到此处为官。
瑞奢朽比起那些个边远荒野地界可是繁华许多,且不论,这百里绘野还带上了数名仆役同若干美妾,倒像是来此“避暑”的。
这般大的排场自是难免引起贼寇的注意,早在搬迁途中,一行人便经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袭击,多亏身旁一名实力强悍的护卫方才逃过一劫。
栖尔心中略有猜测:袭击?想是刺杀罢。这伙贼寇不定便是萧子悦指使的,见一计不成便又差使了我来填坑。
这百里绘野倒是好解决,无甚本事的“文官”一名,只是他这护卫必是个棘手人物……若想全身而退,须得费些功夫筹划一番了。
是夜,瑞奢朽街道上仍旧人群熙攘,灯火通明。
栖尔寻了身遮盖面目的隐蔽装束,正预备前往百里府宅探查,却在来往的行人中瞧见了两张令人意外的脸孔。
那是一个凡人女子,身上穿着瑞奢朽的华美衣饰,看样子是哪户大家的女奴或妾室。
她的旁边有一个侍卫模样的魔族,戴着半截遮住下脸的漆黑面具。
这般形貌,倒是与栖尔此前打探到的那名护卫别无二致。
怕不是那百里绘野色令智昏,将这护卫遣走保护自己的美妾去了?若真如此,此时倒是一个动手的好机会。
栖尔略扫那街边两人一眼,脚上加快向百里府宅奔去。
偌大的宅院仅有几处房间仍未落灯。
栖尔躲过持灯巡夜的仆从,逐个探听起房内的动静。
“夫人,东堂房那边灯已经熄了。”
“嗯,送去的汤水老爷吃下了?”
“是。”
“二房那边呢?”
“梦怜那贱奴还没回来。”
“啧,…的…!都已门禁了她竟还在外头玩乐!也就老爷图这阵子的新鲜,纵着她!待过了——”
这位夫人说了两个生僻的魔族字眼,听口气约摸是咒骂。
后头的话也没甚有用的,栖尔便翻身而下,往东堂摸去。
如那两人所言,百里绘野已然歇下,门窗紧闭,院落中只余风吹树声窣窣。
栖尔一手撑过内墙,悄然飘落至墙角。
“噌!”
一道微芒在栖尔眼角一晃而过,她立即抬腿扫过!
那暗器失了力道,旁落到地上,定睛一看,是一枚细长的梭形短镖。
栖尔抬眼,来人又是一套拳脚打来!
栖尔抬腿化去这一招顺势又一横扫,那人抬起双臂,一掌架住栖尔攻势,一掌紧贴栖尔腿脚向上环去!
几个招架来回间院落中闷响不断,却未有更大的动静,两人似乎颇有默契,不想惊了动屋内的百里绘野。
待两人过招到近处,栖尔方才瞧清楚这人脸面:竟也是一副遮住下半脸的黑面罩!
除了这半张面具,两人的眉眼身量竟也是别无二致。
她心下略皱眉:但自己亲眼所见,这名护卫方才分明还在街上保护那女奴——难不成他会什么缩地成寸的法门?
抑或是,那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护卫,本就不止一人。
栖尔借着两人打斗,径直伺机上手丈量。
不错,确系两人。
她在街上瞧见的那名护卫,虽是习过武的架势,但举止间仍可分辨出是个女子。
而面前这人的骨量体态,分明是个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