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西蕾娅其实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派厄尔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张从来掩盖在高位所沐浴的辉光之中的面容，特西蕾娅如今能数清楚他有几根睫毛。上帝对天使的面容塑造向来慷慨，值得用所有华美的辞藻来修饰堆砌，何况派厄尔是他最喜欢的孩子和载体。

露莎留下的术法像极了诅咒，红色的裂纹割裂了这份完美，强行撕扯开这幅皮囊，将内里的空无一物展露给众人。

露莎往派厄尔身体里注入了什么，特西蕾娅不得而知，既然她的权柄尽数留在了酒馆，那当时爆发出的力量很大可能是最后的余晖和璀璨。孤注一掷的决然，属于露莎的决然，如果派厄尔不能再次选择特西蕾娅，那死亡会是他唯一的结局。

智慧不会强于未知，但足够扼杀一个无用的意志并用自己所期许的取而代之，毕竟，如今他所效忠的主，也已经成为了封锁的阶下囚。

特西蕾娅尝试着接触派厄尔的眉心，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叶扁舟面对了狂风骤雨。智慧的权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更多的来自地狱，和来自更高层次的存在，但那所剩无几的智慧权柄是核心锚点，死死压住了那些力量的扩散。

那些力量被压缩成一点，裹挟住了……那是派厄尔的权柄吗？

这是枷锁，也是机遇，在这样强制性的压制下，派厄尔本身的意识能得到喘息之机诞生。

至于现在派厄尔陷入沉睡的原因……大概是因为这具身体拒绝为派厄尔本身的意志而指挥，没有权柄的维系，这具躯壳不会允许他的灵魂真正意义上的苏醒。但是，为什么未知的权柄拒绝了派厄尔的调用？

而且智慧的权柄似乎还有别的衍生，沉入了更深处。

只来得及看到这么多了，特西蕾娅被逼出来了，那些狂躁的力量几乎要击碎特西蕾娅放进去的那一缕神识。这是一个明晃晃的拒绝，但露莎的力量不可能拒绝特西蕾娅，所以果然，除了露莎以外，还有别的力量参与其中。

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打破现有的平衡，创造新的秩序……但是那股未知的力量会成为一个不确定因素。而且刚刚没有看到代表自主意识的核心，大概是隐藏在了深处试图避开权柄之间的争端。

“父亲，知道当年的真相，我很意外，我实在无法想象，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两个人为我而死了。”特西蕾娅有些无奈地开口，“我没有见过母亲，也不记得她的心跳声，露莎说她为了我能够顺利诞生，接受了路西法的赐福，在我出生的那一瞬间就被地狱彻底污染死掉了。”

为什么会愿意为一个根本见不到的人去死？

最开始是为了莉莉丝，那个早已经死去的人类始祖，毅然决然要生下她，但明明已经知道特西蕾娅根本没法履行那份职责之后，还是决定要给予她完整的一生。

哪怕是建立在艾薇自己的尸骸之上。

“你又是怎么说服上帝留下我的？”

艾薇给予了特西蕾娅诞生的机会，派厄尔给予了特西蕾娅看见这个世界的可能，而露莎给予了特西蕾娅自由和未来，归还了原本该属于她的命运，这三个人，都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三换一啊……

她一定要让派厄尔醒来，那些无端的被忽视的怨恨都指向了上帝，现在有可能回来的，是那个为了特西蕾娅的灵魂能够苏醒而付出一切的父亲。

智慧的权柄是特西蕾娅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地狱的污染也无法沾染她，因为她是在路西法的赐福下于地狱诞生的，至于世界的意志，本来就是站在特西蕾娅这边的东西，何况最后还被露莎同化了。

特西蕾娅感受着魔力在身体里奔涌，那些原本断掉的通路，特西蕾娅早就在想象中运行了无数次，那样可怖的力量，释放为术法时，却如同天降的甘霖一般平和温柔。

她再次介入了派厄尔的精神海。

下潜……到最深处去……顺着智慧权柄的衍生……找到那个被隐藏的……

依然有阻力，但特西蕾娅咬着牙执着地继续下沉自己的意识，直到就算紧闭双眼，也能察觉到眼前的黑暗被辉光撕裂。

特西蕾娅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智慧的权柄像是某种生物的涎水，又像是蛛丝，层层叠叠地裹挟着……一个类人形胚胎，那些丝线死死地勒进皮肉，榨出金色的血水，在地上汇成血泊。那些血液顺着丝线滚落的时候，也在腐蚀着那些丝线。

特西蕾娅猜想这原本应该是一个漂亮的茧，在对弈中被腐蚀成了这幅模样。

明明是两种同样神圣高贵的气息，却在死死地攀咬对方的脖颈，势必要撕扯出血肉横飞一方永久缄默的残局。

“这是上帝的意识胚胎。”

熟悉的声音响起，特西蕾娅看向辉光无法笼罩的黑暗处，感觉自己的喉口又被死死扼住，难置一词。

“好久不见，特西蕾娅，距离上次‘我’见到你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你所经历的人生那样漫长的岁月。”

“派……父……派厄尔。”特西蕾娅艰涩地回应，那个称呼在唇齿间翻滚几次还是没能成功落进空气里。

“我不知道露莎是如何意识到上帝为自己留了一条这样的退路的，如果她没有在此留下这个束缚，那上帝就会以我的身体为载体再度降临，露莎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好在她成功了，上帝的意识被彻底封锁，拖进了那个露莎造就的‘地狱’。”

他可以转移进这个胚胎，然后苏醒，但显然，露莎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但她所遗留的力量无以为继，在一点点被削弱……她死了，对吗。”

是肯定句啊，特西蕾娅知道自己没必要解释什么了，只是问：“你有什么解决办法么？”

“上帝的意识已经被露莎封锁，这具胚胎不会成长了，就算如此，也还是具备同化和驯服的能力。”派厄尔说着，向后又撤了两步，“智慧的权柄能够维系理性和催生思想，天然压制着这股力量，但却无法彻底摧毁这枚胚胎。”

“你的权柄也起不了作用？”

“可以，但这枚胚胎的优先级高于我，未知的权柄会优先保护这枚胚胎，这也是我无法苏醒的原因之一。”派厄尔耸了耸肩，但看起来表情实在算不上担心，“事实上，不止是我，除了露莎以外的六翼天使，精神海里都有一枚这样的胚胎。”

而露莎不知道什么时候意识到了这件事，在长时间的相处中用自己的力量慢慢侵蚀了同僚的精神海，因为不能打草惊蛇，直到将力量注入派厄尔体内的时候，才启动了封锁的术法。这件事，甚至其他六翼天使都不知情。

“如果有另一种权柄介入呢？”特西蕾娅想到了什么，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依靠智慧的权柄苦苦维系，如果有另一种权柄的介入，直接击垮这枚胚胎呢？未知的权柄被束缚，无法履行保护的职责，这个想法完全可行。

“这的确是解决之法，问题是，哪位六翼天使会愿意来帮忙？”

“……”特西蕾娅深呼吸了一口气，“我知道要到哪里去得到这样的助力，但是这可能会导致刚结束动荡的天堂陷入新的恐慌。”

派厄尔愣了愣，意识到特西蕾娅在向他寻求答案，关于天堂和她之间的选择的答案。派厄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回答了一个更早之前的问题：

“我的意识尚且微弱和摇摆不定的时候，我只知道我应该要保护好你，你的心跳，小小的胸膛和因我而残缺的羽翼……值得我付出属于派厄尔的一切。但我不只是派厄尔，特西蕾娅。”

他是六翼天使第一席，正如特西蕾娅注定要为了推翻上帝的统治撕裂天幕，派厄尔也会为了守护天堂死战至最后一刻。他可以否认上帝，却无法站在天堂的对立面，无知者无罪，不该有更多人为他们的隐瞒和欺骗买单。

“可你现在不具备履行除了派厄尔这个身份以外的职责的能力。”意料之外的声音，在血泊之中，在辉光中心，露莎平静地对上派厄尔的眼睛，“尤其是在过去许多年，你从未履行身为父亲的职责的背景下。”

派厄尔其实对露莎的记忆更多，因为他对上帝的忤逆而被半架空，他的眷属也为此陨落，许多年都没有属于未知的眷属出现，他自己本人甚至意识不到这种变化。而露莎因为不遵循命运的轨迹，需要被监视，成为了那段时间，他唯一一个眷属。

虽然那时候没有属于自己的意识，只是一个权柄驱使的傀儡，但也改变不了确凿的记忆。派厄尔终于能为过去的种种动容，虽然站在面前的只是权柄外泄遗留下来的幻影，灵魂的碎片。

“……好久不见，露莎。”

“废话少说，无知者无罪……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无所察觉不是么？莉薇娅有属于自己的灵魂和意识，比你更加接近真相，但依旧选择保持现状。罪责……这本身就是最可笑的概念了，难道特西蕾娅这些年所背负的诅咒之名，是因为她出生时就带着原罪吗？”

露莎从来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如果这样来看，所有议论过特西蕾娅身份和命运的人，都是有罪的，他们都是违逆世界意志实行裁决的一部分。”露莎扯出个笑，一如既往的犀利讽刺，“是谁在界定善恶？派厄尔，你也因为所谓的罪而被审判过，你认为你当初所做出的选择是错误的？”

派厄尔意外地抬起头，将视线投向特西蕾娅：“不，当然不是……”

“就当是弥补你当初答应上帝的要求和艾薇结合吧——这可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你如此轻视放弃了两条生命，在一切定局之时才追悔莫及，死过一次可根本不够。什么能付出派厄尔的一切而你不只是派厄尔……你拥有过除了生命以外的东西吗？少说些漂亮话吧。”

露莎抬了抬下巴：“更别说你现在的生命是我给的，你该践行的是我还没完成的事情，为了特西蕾娅，付出一切，抛弃一切，包括善恶的观念。特西蕾娅现在所做的才是正确，你们扼制了上帝的审判到来之时太久，现在手段粗暴一点，也无可厚非。”

特西蕾娅其实不意外派厄尔的选择，所以没有搭话，有露莎在的时候，她总是能开开小差的。

“特西蕾娅。”露莎叫特西蕾娅的名字，四目相对的时候露莎露出了个真情实意的笑，“能看到你这幅样子，我真是太幸运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这道灵魂的残响显然是特殊的，被遗留下来的目的也很明显，特西蕾娅嗯了一声：“能让你见到现在的我，我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