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当天。
段姜望着露天大舞台两眼一黑,他对广场舞的“广场”早有预料,但眼前这七八种不同颜色的光乱晃的射灯、声音震天的音响和钢架舞台让他忍不住眩晕。
作为从小一次节目活动都没有参加过的“冷血孤儿”来说,这第一次的经历属实是有些超前。
其实这附近人流量并不多,是借的大学露天体育馆,放了假人更加少。
“别慌别慌。”秦母经验十足,对段姜安抚道:“这种比赛其实认真看的也就评委和少部分参赛选手了,你不用担心。”
正说着,秦母注意到舞台后面走出来一个穿着打扮都十分不起眼的女人,立时,她抓住段姜的袖子:“就是她,今天我们的对手就是她。”
那人叫胡舒,衣着朴素,与当下五彩斑斓的舞台格格不入,正偏头与身边人说笑。
秦母与她认识许多年,广场舞就是跟着她跳的。例如秦母舞蹈出身的大多干不出跳广场舞这类事,就叫有点端着。但胡舒是例外。在舞团时第一个外在条件她就不占优势,倒不是说以貌取人,而是很普遍的常理:面貌好的人往往更“适合”站在舞台中央。
那时为了保持活性,领舞并不是固定的某个人,而是每只舞的择优,秦母长相不错,技术虽谈不上最佳,在团内也属上乘,领舞十次里有三次是她。
说来好笑,被秦母视作劲敌的不是与她实力相当且长相更佳的舞者,而是胡舒。胡舒就是能凭借极佳的舞技打破所谓面貌的枷锁。
两人亦敌亦友了好些年,怎料舞团解散后反倒新如孪生姐妹同进同出。然而对手终究是对手,进了广场舞这个圈秦母逐渐找回了当年的心情,并因两人所倾向的舞风不同,分歧加大,最终分裂为两只舞队。每一次舞蹈都是她们两人间的比赛,若有活动一方参加另一方必然不会缺席。
比赛正式开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段姜托秦母的福站在舞台正前方。在下方看着闪亮耀眼的舞台站在上面反倒觉得除了自己一片漆黑,耳边充满的是震耳欲聋的配乐,还有秦母凑近时小声说的一句话:“看左边,秦北站在那给我们拍照呢。”
然而段姜什么也没有看清,他分辨不出人影。排练长得恍若没有尽头的舞蹈表演起来很快的心惊,段姜能感觉到有几次进错拍,但已无下次再弥补的机会了。
下台后秦北第一时间走过来与段姜站在一起,他举着从董诚那薅来的摄像机给段姜看他拍的视频和照片。一套设备很重,秦北将长焦镜头和支架拆除妥善安置在包里,轻轻放在脚边,趁着黑暗他把上半身压在段姜身上,嘴唇贴着耳朵。
段姜今日因为表演,被秦母摁着画了全妆,帽子口罩眼镜统统被锁在家里,半长的刘海被秦母特意抓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鬓角也同样如此。耳朵暴露在外面的空气中,暖气吹地发红充血,本就敏感的耳廓贴上带凉意的薄唇,纵然早有预料段姜仍是僵硬地埂直了背。
“干嘛啊?叔叔阿姨还在呢,都是人。”段姜屈肘抵上秦北胸口,“离我远一点。”
“没事,我爸妈都看节目呢,再说离得这么远也看不清。”秦北不依不饶得寸进尺,硬是贴地更紧了。
“……”段姜转过身子看他,忍了又忍:“我早就想说了,你好油啊。”
一时间空气都沉默了。段姜眨眨眼,打补丁缓和气氛:“能不能正常点啊。”将这句话归类为一个玩笑。
“你,我……”秦北气不使一处来,干脆整个人靠压上去,“行儿,我们干脆点。”
小心眼儿劲,说话便说话,偏要假使说悄悄话一般,看准段姜锁骨呵气吹风。
“你够了哈。”段姜忍俊不禁,到底也没拉开距离。
秦母专心看着胡舒那一队表演,眼睛在光的反射下透亮。
舞台上专心的舞者似乎注意到她,极快地朝此处笑了一下。
“我们等结果出来再走吧。”表演结束,秦母踱步过来,“其他的表演也不用看了。”
秦北点头,复又抗起包:“那我先把支架放车上去,顺便和段姜给你们带点吃的回来。”
“行。”秦母瞄见从舞台侧后方走出来的人影,连冲他们摆手,“你们去吧,我先走了。”
“你冷吗?”秦北背着重物问道,嘴里的气呵成雾,挂在眉毛上染地雪白。
段姜身上的演出服不厚,来时为了提前适应,保持状态,特地把外套扔在车上,这会弯腰拱背,两臂环绕,“还好。”才怪。
“嗯哼,是嘛。”秦北肩膀向后挣了下,挪动肩带:“那我冷,我们走快点吧!”
说着自顾自先跑前面去。段姜原地反应一下忙追向秦北:“你慢点啊,小心摔着。”尽管下午铲的雪,地面已然又附上一层冰,段姜稍跑快点便向前出溜,只得俯下身,活像只呆头呆脑的笨企鹅。
段姜慢吞吞将自己挪到地上的装饰性砖块上,它们附有凹凸不平的纹路,较之地面摩擦力更高,段姜总算能稍微走快点了。
“把衣服穿上。”秦北已经跑回来,相机肩带横跨着背在身后,他把手里的大衣立起来随意抖了两下倾身拢住段姜,“抬手。”伺候这位主子穿好衣,秦北抬手按住段姜肩膀,将其正面转向,“我们现在往那边走。”
“哦,好。”段姜自然应好,横竖不用他操心,乖乖跟在秦北后面就行。
等重新回到舞台这时,段姜已经走热了,他从衣服的包裹下掏出一路捂的严严实实的炸串和灌饼,上面为防止掉油套了一层又一层塑料袋。秦北把人带到个避风的角落,接来段姜手里的袋子:“你在这坐着先吃,我去找他们。”
“唔唔……”段姜眨巴眼睛表示明白。
*
此时的后台——
秦父靠着门框,两眼阖上说不清睡了没睡,秦母和胡舒关起门在房间内讲悄悄话,秦北来时正撞见秦父睁开眼:“给你。”他把手里的袋子分了分,递出一半给秦父,“妈在里面?”
“嗯。”秦父眼睛瞅着手里的灌饼和烤串,想不通自家好大儿一把年纪怎么还喜欢买这种零食。算了,“你把这些给你妈送进去吧。”
他只象征性拿了串鸡翅,剩余的又归拢一块还给秦北,“自己敲门,我出去转转。”
笑话,呆在这万一被秦母集火了怎么办。
秦北瞭了眼自己父亲的背影,自然猜到对方的心理活动:在胡阿姨面前自己母上大人总是更要端着一些,不过也可能因种种原因导致赌气而特意干些“不该干的事情”。秦北早有准备,他摸出一碗用隔热袋保温的白粥,等待会让秦母自己挑。
敲门三下,秦北收手安静立在门口。不一会门从内部打开,胡阿姨望见秦北,待他进门后边顺手阖上门边对秦母说:“还没吃东西吗?快来吃。”
秦母背对门坐在沙发上低头看手机,只“嗯”了一声。
秦北看出她心情不好,走上前蹲在秦母身边:“先来喝点粥吧,还热着呢。”
粥是素粥,但另加了虾仁和葱花,看着很有食欲。秦北把袋子一股脑放到茶几上,自己手里捧粥,掀开盖还掉不少热气蒸出来的水珠。
“诺。”秦北将碗塞进她的手,又静了片刻,直到看见秦母吃了一口才站起来。胡舒还站在门边,不知在想什么,从秦北进来后就只说了一句话。“胡阿姨,这还有些炸串,看你们吃不吃吧。我放在茶几上面了。”秦北说完,复又弯腰对秦母小声说,“我先出去了,段姜还在外面等着,你有事联系我。”
秦母这才抬头与秦北对视:“你去吧,别让他等久了。”
伴随着门锁落下的声音,室内彻底安静。
秦母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粥,勺子罢工了似的,慢腾腾运作,来回一趟要歇息好久。
胡舒坐到秦母身侧,挑挑拣拣出一串烤茄片,“你也不要这么大反应吧?早些年还没见习惯吗?”
秦母愣住,转头声音很平静地说道:“但是别人的事是看个乐子,到自己身上就很哇塞了。”
胡舒看着她,一只眉头上挑,“那你当作我开玩笑好了,又不是百分百确定了。”
秦母与她对视,从鼻子里憋出一声哼。年轻时候谁不知道,胡舒这人眼尖地厉害,别人眼里难以查询的蛛丝马迹在她眼里统统宛若标黄标亮,就差加粗提醒,一说一个准。偏她还不爱说,沉默寡言地用眼睛看人,有点情况的背地里都躲着她走。
“哎——”秦母也不管了,大声长叹,权当把烦恼忧愁顺着这口气赶出体内,“管他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我享福。”
活力回来大半,秦母把没动几口的粥重重扣上桌,“去td”伸手勾来烤串毫不顾忌形象的撕咬。
那厢秦北转悠回段姜身边的时候发现人被小孩围住了。
“哥哥,我今天看到你跳舞啦。”软萌萌的小女孩捂得严严实实,粉色毛绒小皮帽,白底蝴蝶结毛线手套系着袋子从脖子上穿过耷拉在两边,露出一双冻得有些泛红的爪子。
段姜牵过小孩的手,把它搭在自己膝盖上用长围巾盖住,捏着小手往手套里钻,“是嘛,你觉得哥哥跳的还行吗?”
轻声细语的腔调说出口段姜自己都愣了一下,实在是夹。不过这会已经是说习惯了。
“哥哥跳得最好!比妈妈还好!”小女孩两只手都被塞进手套中,一下子灵活程度下降不少,连带说话都有些磕巴,好在还是坚持说完了。
旁边的小孩见状凑上来,见缝插针地说:“是!比我妈妈也好!”“还有我妈妈!”“我、!”……
还好这是一群小孩,但凡有一个大人在这段姜都要找个缝钻进去了:“那……谢谢你们的喜欢?”
“不用谢~”小孩笑嘻嘻的过来揽他胳膊,“哥哥和我去看我妈妈表演吧。”
“看我妈妈!”“先看我妈妈!”
脑仁疼。段姜夹在中间,微笑着一一注视过每一位小孩,说道:“好,一个一个来,我们都看好吗。”
没什么,端水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