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嘉帝将面前的奏折又看了一遍,轻轻合上放在一边。
他闭了闭眼睛,伸指叩了叩旁边未及批阅的、仍是摞得高高的奏折,忽然感慨道:“父皇在时,虽是勤于听政、励精图治,却举重若轻,从不似朕一般日日宵衣旰食。可朕即便时时不敢懈怠,这奏折仍是动辄便堆得小山一样。朕纵是有心做‘愚公’,这山,却也怎么都移不完呢。”
说到这里,延嘉帝微微一笑,轻声道:“朕自诩‘鞠躬尽瘁’,自登大宝以来,不敢有一日不尽心竭力。如今看来,却到底抵不过‘天资’两字,也无怪父皇在世时从未属意将皇位传与朕。”
先皇在世时确实未明立储君,但满朝皆以为其春秋正盛,立储之事并不紧急。
谁知先皇驾幸江南,仍按旧例由甄家接驾,本来一切如常、君臣相得,却在返京途中微染小恙。
竟至骤然驾崩。
前朝六神无主,一时党派对立,蠢蠢欲动、各有心思。
眼看便是天下之乱局,却有当时的皇贵妃华氏,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她素服除簪,手捧先皇所留御笔遗诏垂帘登朝,宣读密旨,迎六皇子明翕登基、安定朝野,这才有了如今的延嘉帝。
他定号延嘉,取的是延嗣历代祖辈先皇之美德的意思。
身为皇帝,自然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可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太监来说,这样的话如何能听得?
小庆子只恨自己不能如戏文上的孙大圣一般、变个苍蝇儿立时消失。
只好用力垂着头、屏着息、不发一言。
自古以来,能在御前侍奉的太监多是机灵善变之辈。
在宦官势大的年代,内监之首呼风唤雨、风光无限,也曾被人尊称为“九千岁”。
只比“万岁”的圣上矮上那么一小截儿。
宫里的小太监们也都是听着那些九千岁的故事长大的,心里自然有些向往。
他们在行事上却万万不敢马虎一点儿,更不敢肖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做九千岁。
宁可闭口不言,也不肯说错一句话,这才是能保命的法子。
还有什么比命重要?
延嘉帝自顾自地将手在案上一叩一叩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庆子深吸一口气,试探性地问道:“陛下若是暂不欲歇息,且少用些点心可好?”
延嘉帝全神贯注地对着折子批阅了大半夜,颇费心力。
经小庆子这样一提,果然觉得胃里正有些空落落的,他微一沉吟,便点了点头。
即使是这样微小的动作,也是圣旨的范畴。
小庆子马上迈着轻快的小碎步退出去,到门口吩咐小太监传膳。
不多时那孩子便快跑着提了一个食盒来。
小庆子在门口接了,捧进屋放在桌上,躬身请延嘉帝用点心。
延嘉帝离了书案,略抻展活动了一下手腕脖颈,果然觉得有些酸硬,也自笑果然还是上了年纪。
不过略坐了几个时辰,竟然便如此不济起来。
他走到桌前坐下,小庆子已将食盒内的点心在桌上摆好。
只见是两只黄釉龙纹瓷盖碗,碗沿儿各挂了一个小银牌。
小庆子摘下一只碗的银牌,揭开盖碗,熟练地将银牌插入碗内,等了几息,取出给延嘉帝看,银牌并无变化,代表此膳安全无毒,一面介绍道:“这是核桃酪。陛下连日劳神,这是膳房特地备下的,最是清甜滋润、补养心神。”
延嘉帝轻轻嗯了一声。
小庆子又摘下另一碗的银牌,如法炮制一遍,道:“这个是芝麻元宵,是膳房特用陈皮绿豆沙煮的,格外清心益气、且解了元宵的甜腻。圣上厉行节俭,虽然免了奢靡过费的宫宴,可今儿到底过节,民间家家儿都要吃元宵应节,陛下一向爱民如子,如此也可‘与民同乐’了。只是如今时候儿不早,这东西虽好吃,只是不好克化,所以只让他们盛了两个来,您略尝尝,得一个意思也罢了。这成双成对儿的,也是好意头呢。”
延嘉帝听他说得巧,笑道:“你倒是嘴甜。”
小庆子笑着躬了躬身,取了一只空瓷碗,一柄羹匙,伺候延嘉帝用点心。
到底已是深夜,不宜多用饮食,延嘉帝将两样点心不过略尝了尝,就示意小庆子搁下,随意道:“如有下剩的,不可浪费了,吩咐他们就赏御书房上夜的奴才们吃去罢。”
小庆子忙答应道:“是。陛下仁慈爱物,又体恤下人,奴才替他们谢陛下赏赐。”
延嘉帝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小庆子躬身倒退着往外走,延嘉帝却又想起一事,忽问:“已是这个时辰了,省亲的宫人们该回来了罢。”
小庆子回道:“圣上想得是。娘娘们定的是‘丑时三刻’回宫,如今应是在回宫来的路上了。”
延嘉帝将一柄匙羹拿在手里把玩着,心里不知想着什么。
小庆子见他用过点心也仍无就寝的意思,想了想,在心里猜度着,是了,这毕竟是本朝头一回允许娘娘们省亲,圣上有些好奇,那也是有的。
他这样想定,便问道:“陛下,按规矩,跟娘娘们家去的内监们是要先一步回宫复命的。要不要奴才出去问着,若是已有回来的,便叫他们来跟陛下回话儿,您看可好么。”
延嘉帝将匙羹顺手搁下,总是闲来无事,便随口道:“也罢,叫他们来罢。”
小庆子见状,知道自己算是猜着了。
他忙忙地出去,在门口唤了四个小太监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回,自己则在门口等着。
不多时,四个小太监果然分别引着两队太监过来。
这一次正三品及以上的娘娘们都得了省亲的恩典,每位娘娘都有两名专司记录的内监随侍,负责记录下她们到家之后的一言一行。
这些内监都是宫里特地挑出来、记心极好的人,他们就如人形的摄像机一般,将所见所闻在心中一一记下了,待得赶回宫来,自有专门的人按他们的口述将记录誊写出来、备查存档。
这原是他们做熟了的差事,只是没想到此番刚一回宫就被告诉说圣上要传见,这才忙忙地赶了来。
小庆子点数了一下,这里一共是二十四名记录太监。
他点点头,嘱咐道:“待会儿见了陛下,都学聪明一点,拣那有用的回话,少说那些啰啰嗦嗦、没有用的,没得招陛下的烦。”
众太监齐声应诺,小庆子便引他们进殿去。
等小庆子去叫人的工夫,延嘉帝又回到书案前看起了折子。
二十四个太监进来,先齐齐整整地跪下行了大礼,口称万岁,跟着便垂着头站成四列。
小庆子躬身走到延嘉帝身侧,回道:“陛下,今夜跟着出去的人都在这里了。”
延嘉帝向下扫了一眼,觉得底下的人长得似乎都是一个样,随口问道:“今夜可还顺利?”
站在首列的一个太监跪下回道:“回圣上的话,今夜得圣上隆恩省亲的宫妃娘娘共一十二人,适逢元宵佳节,更是喜上加喜,各家迎娘娘团圆添福,感戴陛下圣恩,无不叩头称颂。”
延嘉帝微微一笑道:“‘无不称颂’。嗯,旁的呢?”
太监们一时不知怎么回话。
小庆子皱眉道:“陛下问你们话呢,怎么不答?今夜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拣要紧的说来。嗯,便从你开始说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拿眼睛在下面逡巡了一圈,最后向在第一排站着的一个一指。
被指到的太监用眼风看到叫的是自己,忙跪下回话,在他后面站着的一个太监也跟着一起跪下了。
前头的那太监道:“回陛下的话,奴才两个今夜随侍的是康嫔主子。杜家设了家宴,将常州府老家的家人也接了来,同赴天伦之宴。娘娘的曾祖母已有七十九岁,一个内侄儿刚满三岁,五世同堂、其乐融融。康嫔主子再三诲诫族人克勤克勉、上报君恩,陛下天恩浩荡,席上众人无不称颂。”
延嘉帝前面还听得有些兴味,待听见又说回到“无不称颂”的话了,不禁微一皱眉。
小庆子无时无刻不在小心瞧着延嘉帝的脸色,见陛下如此,便斥那太监道:“糊涂东西,这里轮得到你歌功颂德么,还不快往下说呢。”
那太监忙道:“是、是。”
延嘉帝却问道:“杜钧石的脾气又臭又硬,向来不懂得审时度势,入仕半辈子也只在户部做得了个不上不下的侍郎,即便是这样,隔三岔五还要被同僚弹劾,他家里有钱修省亲别苑么?”
太监答道:“正为陛下言中。杜家此番并不曾为康嫔主子省亲之事兴发土木,只是将家里旧有的一个花园子缮补了一回。赶上元宵节,杜家便在花园中用五彩花灯装饰,那些花灯全部购自民间,式样不一,虽是稍显局促,倒也辉煌好看。杜侍郎接娘娘仪驾时,也曾携家小跪请圣上、娘娘恕罪,说杜家此为并非轻慢天家威严,只是顾念圣上勤俭爱民之心,他身为圣上的臣子,非得躬身实践不可,特向圣上表白,否则杜家万死难辞其咎。”
延嘉帝笑道:“聪明得很,他自己省了钱,倒用这样一番话来搪塞朕。罢了,想他杜钧石一贯也是个‘知行合一’的人,这些话想必也不是说说而已。”
那太监垂头道:“陛下圣明宽宏,乃是杜家及万民之幸。”
歌功颂德几乎是宫中众人的口头禅,实在难以避免。
小庆子看他又来,轻嗽一声,太监马上住了嘴,老老实实跪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