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叶微微一怔,随后平静地转回了头。听到有人叫住他的时候,他是惊了一下,但听清不是李慕缨的声音后,他瞬间就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他看着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撩开帘子的人,那姑娘远远地对他笑着,将手中的灯笼先放在了地上,而后拿起搁在门口的伞,撑开举起后,再提起那盏灯笼朝他走了过来。
宋栀明走到他身前后,才说道:“我方才在那帐中见屋外有道身影,出来瞧时,才知道是温小公子你。雨夜出行,温小公子你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温叶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默默地看着宋栀明执着的那把伞,她并没有把他挡在伞下,仅是保持着距离,站在那里任自己身处雨幕中。
宋栀明对于他的沉默并没有恼怒,而是自己接着说了下去:“若你有什么烦心的事,或许可以同我讲讲,没准我能为你解惑,也好叫你早些回去安睡呢?”
温叶依旧没有说话,他想起今日白天时她错身从自己身边经过时的表情,她明明自个儿清楚得很。
“若是你不想说,那不如听听我的故事吧,正巧我也有心事睡不着呢。”宋栀明未等他反应,轻轻吸了口凉气,双肩耸动了一下后,便娓娓道来,“温小公子你应该还记得我有个妹妹来着,她的生母是我父亲从凤城的烟花柳巷中带回来的,以前我想不明白,父亲与我娘亲是人人眼中羡慕的神仙眷侣,那为何在我母亲还未过世时,父亲也会纳别的女人为妾呢?温小公子,你和我父亲同为男子,你能明白他的心思吗?”
温叶的眼睑垂下,盯着自己潮湿的鞋面不语。宋栀明看着他这样的反应,抿嘴笑了一下后,继续说道:“这个问题,在我母亲过世了很久后的一个夜里,我问我父亲,为何不将姨娘扶正,那样在世人眼里,我妹妹的前途会好上许多。可我的父亲只是对我笑了一下,他告诉我,一只对他言听计从的宠物是不配得到和我母亲同样的地位的。”
宋栀明留意到温叶的手微微握紧了些,虽然他的动作很微小,但还是逃不过她特意放在他身上的目光,面对内心早已乱掉的对方,她依旧是从容地笑着问道:“温小公子,你说我的父亲他喜欢我的姨娘吗?”
“不······他没有。”直到这时温叶带了些沙哑的声音才响起,但宋栀明却没有给他足够反应的时间,就截然地说道:“不,温小公子你错了,我的父亲他是喜欢我的姨娘的。”
在温叶震惊不解的眼神里,宋栀明执着伞侧过身子避开了他的眼神,看向营地外,那夜幕下黑漆漆的深山中,说道:“我虽从未对任何一个男子动过心,但岐国那些达官贵族的男子们的心思,我已经看了很多了。对他们而言,女子不过是他们人生的装饰品,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挑选合自己心意的放在屋里,想起的时候就看看,想不起的时候就放到一旁,任她自生自灭。在他们的眼里,对一个女人的喜欢意味着对她剩下人生的掌控和占有,而一旦有女子想要摆脱这样的控制,他们就会说她算不上一个女人,郎小将军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宋栀明伞上积下的雨水,顺着伞骨的脉络汇成几注流下,她再次说道:“这世间的男子大都会喜欢柔弱可怜的女子,因为那样她们可以将自己全部的命运靠在男子身上,顺从他、依附他,就像只同人乞食的宠物一样,永远不会违背他。而这种将她人整个人生握在手中的感觉,又会让人生出极大的自满来。所以,我总会听到那些男子称自己为天,而将依附于他们生存的女子称为脚下踩着的地。温小公子,你是男子,你也会觉得自己是那片天吗?”
温叶哑然,宋栀明在这时转过身来,她伞面上的水因着她的动作,抛甩了出来,其中一滴不小心进了温叶的眼里,他眨了眨眼,在不够清晰的世界里,被他眼球暖热的水滴随着宋栀明的声音,悄然落下。
“阿缨,她是个心智懵懂的女孩子,在大部分的事情上,她只能听从李溪和李溪嘱咐的你的意见,换句话来讲,她是完全地相信着你们,有着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听从着你们的女孩子,若是换了我父亲那样的男子,早欢喜地要把她圈在自己身边,让她只供他观赏了。温小公子,你和李溪丞相有这样想过吗?”
“没有!”这大概是温叶今天说话声音最大的一次,他极力地同宋栀明否认道,“我和丞相从未这么想过!”
宋栀明见他的反应,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是了,我想也是这样的。不然丞相也不会让阿缨来到这里,来到这广阔的天地面前。因此我想,丞相大人也不会希望有人将阿缨拉回那困住世间千千万万女子的四方城中的吧。”
宋栀明说这些话时的神态和语气同她平日里一样,温温和和、不急不恼的,然而就是这样的她,却总会让人看到她身上的一种力量,那是在她作为女子面对过无数条规训后仍不愿妥协的心志:“温小公子,我听旁人说起过你的身世。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如果有一个人不计所有代价地来到我身边,陪着我、帮助我甚至温顺地听从我。我也会对那个人生出些想将她留在身边的想法来,但这样的心情于我而言就是喜欢吗?还是长久以来我对孤独的排斥和对温暖的渴望呢?”
宋栀明微微侧身,她的双眼似乎在看着那有红色旗帜的帐篷的方向:“更何况这样的想法对那个人而言是否是她人生路上的累赘?明明她应该站在人群里享受所有人钦羡的目光,应该走上前人未曾履及过的道路在青史里留下自己的姓名,应该成为庙宇里精心塑成的神像被世世代代的信徒叩拜和供奉。温小公子我的祖父曾说你温和恭敬、君子端方,这样的你会舍得让已经步上天梯的人重新回到尘土之中吗?”
她今晚的一席话中问了温叶很多个问题,但她并没有想从对方那里得到回复。面对着沉默的少年,她将手中挂着灯笼的灯杆递给了他,说道:“温小公子,日后像今晚这样的雨夜还会有很多很多,有人似你选择欣赏良夜,而也有人选择拥被而眠。夜路既难行,但请你备好足以照亮你脚下路的灯火,还望珍惜她人难得的美梦呢。”
温叶垂眸看着她递过来的灯笼,那已经不在她撑起的伞面下了,雨水将灯罩上糊的纸打湿,毛糙的纸面在水的作用下服帖地紧贴起来,光滑得快叫他忘了做出这盏灯的工匠手上密密麻麻的口子了,会痛吗?
温叶伸手接过了这盏灯,此刻他的语气似乎已经回到还在丞相府时的样子:“白日的时候,多谢你了。”
宋栀明“噗”地笑了出来,随后说道:“不用谢我,若我不清楚阿缨对你的看法,今夜我说得再多,你也不会听进去的。”
说完,她将身子一转,背对着他。温叶看着将她半身挡住的伞,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给他遮风挡雨,也是,从来烦恼的都只有他温叶罢了。他望着宋栀明在黑暗中渐行渐远的背影,慢慢地在他眼中同白日时桑泊的身影重合,鬼使神差的,他不知道怎么问出了他想问桑泊的那个问题:“我们与阿缨就离得那么远吗?”
远到他连想朝她走近一步都成了奢望。
宋栀明的身子一僵,但她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回答,仅是这一瞬的僵持后,她重新走向了那顶帐篷。她的态度,已经向温叶传达了她的答复,是了,阿缨一直都如温叶所想的那样,离他们很远很远,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接受罢了。
这场雨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浇灭他心头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而来的,因此才会下得这么密这么久吧。难过吗?那肯定是有的,但所幸一切还很早很早,早到温叶还能清醒地将它斩断,然后顺着这雨水让它流进泥土里,再也不见。他真该庆幸今夜有人来泼他这盆冷水,至少现在的他,能好好地呼出一口气来,他的心也回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
温叶低垂了好久的脑袋抬了起来,他看向那顶帐子的眼神不再躲闪和犹疑,也没有悲伤与哀叹,他的目光只是很平静地从上面掠过后,转身向着他来时的路而去,但这条路上,却突然出现了别的人。
“温小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郎却娴和郎国公两父女各打着一把伞走上前来,两人齐齐上下打量了下被雨水打得透湿的温叶,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后,还是郎却娴直接问他道:“你出来为何不打伞?”
温叶想了下后,才回她道:“大概是我出来的时候,忘了吧。”
郎却娴十分不解,皱着眉狐疑地看着他道:“这雨也没说什么时候能停,你会忘了拿伞?”
“咳咳。”郎国公咳了两声,用眼神示意郎却娴不要再问下去后,对温叶说道,“小公子,我们有事要找丞相,既遇上了你,便同我们一起来吧。”
温叶刚想拒绝,但转念想了想,他也有些想见到李溪,便答道:“好,我和你们一同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