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初历1022年10月22日清晨,江扬从邱椋的旧房子里离开,告别了热情挽留的一众机器人,登上通往第九星系的星舰。
他的目的地在第十一星系,就是一个月前和鸷鸟兵戈相见的地方。想去那里并不容易,他要先抵达第九星系——联邦的最外层,然后租用远征军的星舰,亲自驾驶前往。
这些事儿他都直接找任知楚,那家伙虽然欠了点儿,但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
【任知楚:来得及的话,请你吃饭。】
江扬对着这条信息陷入纠结。
主要是每次任知楚请吃饭,都会发生些不太好的事情。
最后他被阿拜拖进了任知楚家。
一个月不见,这位副官的络腮胡又浓密了些,可以用“憨态可掬”来形容。任知楚的住处位于贫民窟深处,一个需要经过迷宫一样的隧道才能找到的洞窟里,进去才知道别有洞天,也不知道住在边上的人们怎么想。
阿拜送江扬进去之后就离开了,独留江扬一人面对盘腿坐在沙发上的任知楚。
“好久不见,江军团长——!”任指挥坐没坐相,也没有下来迎他的意思,只用千弯百转的语调打了个招呼,成功激起江扬一身恶寒。
江扬关上身后的门,在头顶的红外光扫下来的时候自觉摊开双手,接受扫描。
【验证通过,没有监测到危险物品。】
“快进来坐。”任知楚笑着拍拍手,逗小猫似的。
好小子。
江扬用某种一言难尽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任知楚三遍,才纡尊降贵地换好拖鞋,端端正正坐在了任知楚对面的沙发上。
到这个地步,两人也没有什么可以互相隐瞒的。
“你知道联邦在监视你?”
“你早就知道他还活着?”
两人同时发声,互相也没谦让的意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硬生生把两句话都说完了。
任知楚觉得好笑,抿着嘴唇:“……你先说。”
江扬:“凭你的能力,不可能只在鸷鸟得到一个普通且低等的位置吧?他和麦古的那些计划,你也早就知情?你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有意无意地帮我,我却总是不知道你的目的——难道仅仅是凭在远征军基地共事的一年交情?”
任知楚坐直了身子,目光中带着鼓励与探究。
“你很早就加入了鸷鸟,比我想象中还要早更多。除了厄简之外,你是最早知道他没死的人,对不对?”
任知楚意外地睁大了眼睛:“厄简?”
演技有点浮夸,不像是真的在惊讶。
“不是演你。但我不能确定他那时候就知道。”任知楚慢条斯理地把两条腿放到地毯上,坐姿终于有了军人的样子,“我一个一个解答你的疑问吧。”
“我加入‘鸷鸟’,是二十多年以前。高中刚毕业的时候吧,那时候外面其实也在战争,我碰巧出去玩,遇到了麦古·格利泽,主动申请加入鸷鸟,并最后驻扎在联邦,成为最早的一颗钉子。”
“从你和予岚被他救到联邦开始,我就通知了麦古。他要求我好好照看你们,作为……作为鸷鸟中先辈的遗孤。你应该知道予岚的父亲是麦古的朋友,也是最初的鸷鸟的重要成员。你的生父也是。”
生父?
江扬在久远的记忆中搜刮了两遍,确定江宿楠从未和他提过生父的信息。
“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可以让麦古告诉你。”任知楚无辜地摊开手,“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他没死……我没有见过他,我一直都在第九星系,你可以查我的考勤记录。我知道他没死也是因为我跟他的副官有联系。”
江扬回忆了一番:“岑遂?”
“对。”任知楚不知道为什么,表露出一种略有怀念又不愿多想的苦涩神态,“我有特殊手段去监测他的生命状态。1027叛逃案那天,他跟我发了告别的信息,但是后来我发现他还活着,因此才推知邱椋没死——你知道他带了三十来个人吧?我倾向于他们大部分的人,甚至所有人,都活下来了。”
“八年前,也就是叛逃案后一年多,他们加入了鸷鸟。”
八年?缺失了一年多的信息,看起来任知楚也不知情,估计得去问麦古或者邱椋自己。
“至于我……让你失望了,我不在‘巢树’上。”
江扬敏锐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概念偷换:“不在‘巢树’上,就代表你地位低了吗?”
任知楚再次避而不答:“你果然已经知道‘巢树’的存在了……我倒是还有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他和麦古的计划’的?”
“这个嘛……”
这一切还源于斑鸠,也就是邱椋发的那一条消息。
当时江扬怀疑麦古和邱椋的能力领域与职位并不相符,鸷鸟的每一步计划虽然都莫名其妙,但总是给他一种蛰伏多年、一朝引燃的感觉,更像是一个老谋深算、有长远目标的领导者的手笔,明显与邱椋的风格不符,而更像麦古·格利泽给他的感觉。于是他问斑鸠,如果他加入了鸷鸟,会给他什么样的鸟名作为封号。
邱椋回复了两个字:【杜鹃。】
江扬便知道这确实是一个文字游戏——鸠占鹊巢。
看似是斑鸠占了报喜鸟的“巢穴”,也就是说,原本鸷鸟的领导人就是报喜鸟,后来被斑鸠“占”了——形成目前的状况。但是在真正的古文字典故里,“鸠”指的是杜鹃,这个名字出现在了一个“将来时”中,被拟作还未加入的江扬的封号。
也就是说,邱椋这句“杜鹃”向江扬传达了三个信息:第一,斑鸠不是真正的领导人;第二,报喜鸟才是,并且两人故意策划了这次的职位调换;第三,把江扬挖去鸷鸟的目的之一,是让他接任,成为鸷鸟的下一个领导者。
这样的文字游戏本身也不像是邱椋的风格,拐弯抹角、东躲西藏,面具之下是另一层面具,联邦真的被骗也是迫不得已。
不过以他对邱椋的了解……那家伙肯定也乐在其中就是了。
“说回厄简。”江扬的手指叩了叩沙发扶手,“我是根据亲卫队的行踪判断他们在偷偷监视我,你又怎么知道他们的接头人就是厄简?”
任知楚微笑,扬了扬手中的终端:“那天月黑风高,你的星舰款款驶向第十一星系的星海,我发消息给厄简,‘臣妾要告发江贵妃私通,秽乱联邦,罪不容诛!’——于是他就开始监视你了。”
江扬:“……”
你有病吧。
“冤枉啊我。”任知楚又瘫在了沙发上,笑容中半点不见悔改,“老头儿的主意,不是我故意要搞你。他都一百来岁了,让让他,没准儿有自己的考量呢。再说厄简那小子现在不是没监视你了吗,他忙得很。”
原来“老头儿”指的是麦古。
但是元帅大人比你大三岁,你管他叫“那小子”是不是有点太大逆不道了?
江扬咳了声:“他下一步还想策反厄简?”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觉得可能吗?”任知楚一哂,“他就是个老古董,你跟他开玩笑还可以,要是说什么宏大理想,还不如这周星期四华银超市一律八五折来得有说服力。”
“也对。”江扬若有所思。不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能给我看看你们的‘巢树’吗?”
“不能呢亲。”任知楚作出了礼貌的送客笑容,“我没有这个权利。”
“哦。”江扬退而求其次,“那你是什么鸟?”
任知楚的笑有点挂不住了:“说了我不在树上……”
江扬:“不住树上,你是海鸥?会去码头抢薯条的那种?”
任知楚:“……知更鸟!”
江扬也回以微笑:“早这样不就完了。”
江扬继续道:“你反应这么反常,不会跟那位据说能力很强的副官有关吧?嗯,你还说你有监测他生命体征的方法,难道是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你们……”
“砰”的一声,江扬站在了贫民窟里,面前是一扇拍上的大门。
他慢慢扬起唇角,掏出终端给斑鸠发了条信息:【我找到任知楚的弱点了。】
从七拐八弯的贫民窟离开,阿拜已经准备好了飞船。
坐标从第九星系的疆域离开,自此陷入杳无音讯的状态。斑鸠始终没回复消息,此时想收也收不到,江扬索性不再去想。毕竟眼下知道了邱椋没死,再去给他扫墓,还挺奇怪的。
三天时间,足够他去想很多别的事情。
那个荒唐的夜晚过后,他从邱椋情绪分明的双眼中看到了和他一样的情感,但邱椋拒绝了他的告白,只选择继续与他保持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关系。
他只当是怕被传出“潜规则”的八卦,满心欢喜地应下,配合邱椋对这段关系遮遮掩掩。他就住在邱椋家楼下,虽然联邦内部官员的住所地址都是互相保密的,但那个小区住的高官也不少,他每天都专门挑和邱椋不一样的时间回家,然后偶尔在一个屋子里过夜。
这样的日子居然过了两年。江扬后来即便是猜测邱椋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根本猜不到邱椋拒绝自己的真正意图。他不敢想象,自己愚蠢地追问邱椋“这种关系还要维持多久”的时候,那个人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
漫漫黄沙。
邱椋的衣冠冢在第十一星系边缘的小行星上,小行星名为“布鲁托”,似乎是因为很像古太阳系中的冥王星,和“南京”星有些异曲同工之处,但整颗星球的陆地都铺满橙色与金色的砂砾,天气也并不寒冷。
十一太阳的光是很浅的蓝色,不知道是什么原理,让布鲁托拥有蓝紫色的天空。白昼只有六小时,稀稀落落的原住民作息清闲,而对外客来说,每天的日出日落都是绝景。
飞船落在山坡上,那座墓碑在山里。绵延的小丘后藏着一个万顷冰泊,湖水如镜,四季都忠诚地反射着梦幻的天空。
这里风意外地温和,黑色的墓碑一如往常那样立在沙土上,边上驻扎着一棵树。
树干笔挺,有七八米高,冠叶下藏着细细密密的紫色小花伞,正是布鲁托天际的颜色。
它是立碑时,邱迁与赫立尔·米勒一同种下的,今已亭亭如盖矣。
江扬坐在墓碑的旁侧,好像再次坐在邱椋的身边。
——直到邱椋离开的那一天,他收到邱椋的告白和那条通知,才知道所谓的“难言之隐”,完全不是他贫瘠的大脑所在的量级。联邦首都星是个太好的地方,好到即便见过它花红柳绿之下的污秽横流,也能在充实的朝九晚五中迷失自我,误认为自己是束迦星的一员。但江扬不是,他身体里的血液都是冷的,他的黑头发灰褐眼睛是南京星最后留下的烙印,是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颜色。
可邱椋是土生土长的束迦星人,他不缺钱,父母都是高知,开明且富裕。从小被当做宝贝来养着,十来岁从精英学校离开而跟随父亲去星际旅行,成年后得到一整艘飞船作礼物。
任何一个在联邦的人,都无法想象这样的人,成了叛逃者,宁愿付出生命也要离开这颗繁盛的星球。
江扬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一切不是临时起意,这样的策划可能发生在叛逃两年前,三年前,五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时间里。
否则,他不会选择在和江扬相爱后仍然离开,并将这样的爱意保密到最后一刻。他的所有隐瞒和所有克制都是对他自己的交代,是他坚持要用生命去回答“什么是自由”;而最后一天脱口而出的“我也喜欢你”是压抑苦久的私心,或许他已经没有机会完全吐露,所以选择了最具有毁灭性的那一部分。他对江扬打下那段话的时间才是他最痛苦的时间,他的理智和崇高冷静的愿望已经无法压制对江扬的情绪,悔恨、歉疚、压抑的爱……
这些吞噬了他的神志,而他最后的一丝理性——
“我没有问他那个问题,从来都没问过。”
“你确定?”
“确定。”
白发医生望着墙上的星区时钟,叹了口气。沙发上的青年紧闭双眼,睫毛颤动得有些剧烈,呼吸也越发不稳。
“嘘……跟着我的节奏。呼,吸,呼,吸。”
斑鸠似乎又沉入了冥想中。
“你本来是想要说的,那么,在你的设想里,你什么时候要说出那句话呢?”
斑鸠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过了许久才回答:“那个节点。……最后的时刻。”
帕勒戴斯耐心地引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