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璟安离开后不久,大军也要回京,许英敢在出发前来见她,把一个木匣子交到她手里:“你说的是这个吗?我亲自去找的,藏得很隐密,没有人动过。”
那是张雨的遗物,他临终前拜托她带给他的母亲。
张雨尸体被收殓入棺,有专人送回他的老家,这木匣子却是落下了,里边满满当当塞着碎银铜钱,都是他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沈宁钰合上盖子收好,心里又蒙上一层灰蒙蒙的云翳。
“听说大军两日后开拔,可惜我不能去送你们。”
“日后又不是见不到,你好好养伤,我们盛京见。”
***
日子哗啦啦翻过,草木换色,风裹着树叶飘下,落了一地金黄。
沈宁钰住了三个月,身体已恢复了七八成,宋语书给她诊过脉,放心地说:“以后可以把药减成每日两次了。”
他又在写药方,沈宁钰忍不住道:“别开那么苦的。”
宋语书嘿嘿一笑:“良药苦口,这可由不得您。”
三个月来,每日雷打不动三顿药,中间随着身体状况换了好几次药方,却一次比一次苦。飞鸾变着花样给她买蜜饯,也化不开浓郁的苦涩,若非知道宋语书为人,她甚至要怀疑他在借机报复她。
沈宁钰作势打他,手被飞鸾捉住,她像个老嬷嬷一样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的好主子,药虽苦,见效却快,您就听他的吧,再忍些时日,养好身子,就可以不喝了。”
沈宁钰如何不知这个理,可是……罢了。
新的一碗药端来,她认命地一口闷下。
送药的小丫鬟同时禀报说门外有一群生面孔要见夫人,领头人自称罗九娘。沈宁钰一惊,连忙让飞鸾接人进来。
罗九娘风尘仆仆而来,沈宁钰半是欣喜半是忐忑,直觉有什么变故要发生。
果然,罗九娘来不及叙旧,直接将顾韵的信交到她手上,正色道:“这是从东陵寄来的信,消息封得严,废了好大力气才辗转送到我们手里。”
沈宁钰展开信纸,短短两行字,看得她触目惊心:东陵皇驾崩,容妃将陪葬皇陵。
“家主知道您定不会坐视不理,奈何抽不开身,特派属下前来相助。”罗九娘道。
沈宁钰将信紧紧攥成一团。信是五日前寄的,东陵皇病故这等大事即便当时压下消息,如今也快要公开了。大渝东陵两国早就禁止活人陪葬这等残忍之事,为何还会发生在映熙身上?简直荒唐!
她闭眼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努力镇定下来,再睁开时,眼里满溢着打定主意的坚决。
太后娘娘临死还盼着映熙能回家来,东陵皇的死何尝不是一个契机。皇宫难入,皇陵易闯,她要去接映熙回来。
“不可!”宋语书首先提出了反对,他难得正色地说,“且不说咱们入邺川如羊入虎口,大渝也从来没有将和亲公主抢回来的说法,单论您身体刚好了七成,目前还经不起折腾,属下认为,您最好先跟陛下通通气。”
沈宁钰也知这个决定未免太胆大包天,稍有不慎就会加剧两国矛盾,但是——
“庸州到盛京的信,最快也要一日有余才能送到,一来一去,就要三日,即便陛下允许我动手,时间只怕也来不及了。”沈宁钰微微一笑,“何况,我去看看与顾姐姐一起在邺川置办的店铺,有何不可?”
宋语书知道她这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认命地低下头,始终沉默的罗九娘会心一笑,将携带的地图摊开在桌上。这地图清楚地示意出邺川境内街道建筑山川河流的分布,上用朱砂笔将皇宫到黄陵那段路清楚地画出来,黄陵周边的村落建筑、山谷走势也一清二楚。
“家主曾亲自参与店铺选址,对邺川地势一清二楚,她专门叮嘱我将此地图带来给您。”
准备得这么周到,顾韵这是一早猜到她的决定了。沈宁钰欣喜地对照地图仔细查看,飞鸾和罗九娘去点人入东陵。
庸州通往东陵都城邺川的路上,只有几座村子星罗棋布地分布在平原山间,一辆马车穿行其中,近十人的队伍紧随其后,引得农家黄狗汪汪直叫。
狗主人探出头来,隔着飞扬的尘土看着远去的车队,将黄狗牵回家:“动不动就有赶路的商队跑过去,就你个傻狗大惊小怪。”
远去的马车里只有沈宁钰和飞鸾,宋语书驾车,苏璟安留在庸州的暗卫全驾马跟随,罗九娘带着津口渡的手下从另一条路走,到邺川会和。
拿着提前备好的通关文书,一行人顺利入城。邺一行人不疾不徐地走在街上,就像寻常富商出游。
未到住处,就见前方有官兵守在路两旁,道路封锁,禁止通行。一问才知,宫里的贵人今日要前往太华庙聆听佛法洗涤身心,两日后与陛下一同葬入皇陵。
沈宁钰的马车停在路边等候。不多时,仪仗队由远而近缓缓而来。队伍一切从简,只有一个宫女走在马车旁,她穿戴素净目不斜视,对周遭的议论置若未闻。
即便她低着头,沈宁钰也一眼认出凝珠,那被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坐的是谁,不言而喻。
“映熙……”
她喃喃出声,死死抑制住当街抢人的冲动,眼睁睁看着官兵簇拥着仪仗队伍渐行渐远。
看客渐渐散去,有人啧啧叹息:“据说陛下在时,这容妃娘娘享尽盛宠,如今天子驾崩,也得跟着——”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啧啧叹息。
“圣祖爷在时便废了妃嫔殉葬的规矩,都说容妃娘娘这次是主动要求下去陪陛下的,前前后后耽误了好几天才定下来。”
“主动寻死?她图什么?”
几人闲聊着经过马车,飞鸾眼疾手快扶住沈宁钰几乎倒下的身体,小声道:“主子,我们还有两天时间,一切都来得及。”
是来得及,但让沈宁钰震惊的是,映熙的性子岂会为了一个老头子殉葬?她无比希望这只是道听途说的假消息,否则她不敢想象映熙到底经历了什么。
等道路恢复通行,沈宁钰一行前往城东住下。她和顾韵合开的珠宝铺就在附近,还在周边租了个院子用作库房,此刻恰好方便她们行动。
等待与罗九娘会合的同时,沈宁钰派人去打探太华庙的周边环境,她指着地图说道:“若无意外,我们会从后山这里突围,所以太华庙的地势布局、官兵部署还有容妃的住所位置,我全都要知道。”
飞鸾领命,带人离开。
与此同时,前往太华庙的队伍已经到达目的地。赵映熙被凝珠搀扶出来,浓艳爱美的她已卸下一切首饰,褪去精致妆容,反倒显出几分弱柳扶风之姿。
上官樾已在庙门口等候多时,冷眼瞧着这个看似毫无攻击力的昔日宠妃款款而来,心里是掩不住的嫌恶。
赵映熙看到他丝毫不吃惊,迎面朝他而来。
上官樾嘴角噙笑,双眸阴冷:“太华庙乃东陵圣地,母妃最好不要生出事端。”
他将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映熙抬眼,泫然欲泣:“三殿下的意思是,本宫还能坏了陛下的葬礼不成?”她捂嘴哽咽,说话断断续续,“陛下生前对本宫极好,本宫不愿与陛下阴阳两隔,便只有这一个法子。依你之言,倒是本宫的不是了。”
守在旁边的宫婢侍卫听不到二人交谈的内容,但见美人落泪,满面委屈,不禁面露不忍,暗中责备三殿下太冷情。
“父皇被母妃蒙蔽,可本王不傻。”上官樾冷笑,声音低得只有他二人能听到,“你想逃离我。”
赵映熙红着眼眶凝视他,显得无比较弱可怜,可她说出的话却几乎将上官樾气死:“据说南煜将军已经醒来有一段时日,三殿下与其对我围追堵截,不如操心一下他。即便南煜是个将死的,但凭他在东陵民间的声望和大臣心中的地位,你能否如愿称帝,还未可知。”
赵映熙打蛇打七寸,上官樾强忍着在众人面前掐死她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说起来,南煜成了病秧子,还是你的好姐妹沈宁钰的手笔,你仔细他腾出手来对付你。”
说话间,上官樾的随从小跑来对他耳语几句,赵映熙眼瞅着他大变的脸色,天真地问:“是南煜将军给你施压了吗?”
上官樾露出残忍的笑,恨不能将眼前这个女人生吞活剥。
大渝映熙公主入宫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论起时局见解独到,将东陵皇哄得团团转,一跃成为后宫最受宠的妃子,偏又进退得宜,任谁都抓不到错处。
他喜欢聪明有手段的美人,私下多次向她示好,她不拒绝也不逢迎,尺度拿捏得刚刚好,勾得他心痒痒,可他到底低估了她,竟以为她的手段仅限于此。
老皇帝日渐糊涂,她不动声色地唤起东陵皇对上官樾的忌惮,甚至令南煜提前退兵来威慑他,导致他在朝中步履维艰。
老皇帝病故前,当众立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九皇子为储君,也正是这个新帝同意赵映熙出宫陪葬的请求。至此,上官樾才意识到他被赵映熙和老九联手摆了一道。
新朝不稳,他本想趁乱夺权,偏生南煜清醒,压制住他的兵,令他进退两难。
美人若想勾人,只需一个眼神便可,赵映熙巧笑嫣然,让一切都黯然失色,上官樾却从她眼里看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讥讽,他冷嗤:“妖妃!”
她低眉颔首,笑容更盛,在外人眼里,那是掩饰悲伤的强颜欢笑,可她却说:“本宫这个妖妃,是你和南煜亲自去大渝接来的。”
话落,她带着凝珠施施然离开,转身的瞬间收敛笑容,眉眼低垂,伤心欲绝,任谁看了都不忍为难她。
来到住处,赵映熙挥别下人,只留凝珠一个。凝珠替她整理不多的行李,她手握匕首出神。这把匕首小巧精致,刀鞘镶满宝石,刀身锐利非常,是沈宁钰送她的添妆,她一直随身携带。
她被太后和皇后养大,懂局势、知人心,生得一副锦心绣肠。此前她有靠山,无需露出锋芒,可在东陵后宫,无人能替她遮风挡雨,想在这里生存,唯有硬起心肠。宁钰送她匕首,也是这个意思。
在这个地方,她的美貌与智慧,就是一柄最好用的刀。东陵皇活着,她攀着他向上爬,令所有人都不敢轻看她,东陵皇死了,她也要利用他的葬礼为自己搏一个自由。
她看得出来九皇子的野心藏在暗处,便与他做了交易,她助他获得东陵皇的赏识,他给她出宫的机会,但新帝食言了——她知道他称帝的秘密,所以他要她死在宫里。
她不得已冲进御书房,当着几个老臣的面提出为先帝殉葬的请求,老臣本就视她为红颜祸水,有机会能光明正大地除掉她怎能不抓住,纷纷上书求皇上应允,于是便有了这一天。
凝珠几乎用气音问:“娘娘,您决定了吗?”她顿了顿,下意识看向窗外,“外边有那么多官兵把守,还有三殿下,他不会罢休的。”
“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赌一把。”她盯着匕首,目光坚定,“事已至此,我没什么输不起的。”
来太华庙,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
飞鸾出去大半天,将沈宁钰要的消息全打探个十成十。
“公主殿下已入庙,房间在后院西南,四周官兵众多,难以靠近,殿下一直在房内,属下没能与殿下取得联系。”
“你说难以靠近,不是不能靠近。”沈宁钰周身透着冷意,淡淡地说。
“的确如此。”
未来两天,映熙每日辰时开始会去大殿听住持讲经一整天,房间外的守卫有一半会随她移至殿外,住所守卫相对松懈,子时官兵换岗,也是潜入住所的最佳时机。尤其是后院靠近后山,有利于行动。
问题在于,宁钰还不知道她的背后是否还有无法抗衡的力量胁迫她,她不能拿映熙的命去冒险。
大伙都知此次行动重在稳妥,纷纷低头沉思,罗九娘提议:“不如先与她通个信,让她早做准备,我们也好有个内应?趁住所防备松懈的时候留张纸条,我还是能做到的。”
映熙谨慎,贸然看到她的字迹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只会怀疑是有心人模仿的。
如何能让她相信纸条内容是真的呢?沈宁钰视线被墙边几块干柴吸引住,她如释重负地说:“好,就跟她打个招呼。”
沈宁钰一直坐在房里拿着把小刀雕着木头,这划一下那刻一刀,整整用了一个时辰,看得人满头问号又不好出声打扰,直到她刻完最后一刀,写好字条放进去,确认没问题后交给罗九娘:“你只需把这只木雕放到她能看到的地方。”
罗九娘脚程快,距离讲经结束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