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恶战,双方死伤惨重,加之天又降雪,两军暂时休战。
张雨腿部受伤,在伤兵营休养,沈宁钰亲自来看望他,还塞给他鼓囊囊的钱袋,是他砍东陵人头换来的。她身上现钱不多,亲自去庸州钱庄支取了一大笔,刚给大伙分下去。
张雨此番拼了命去打,立功不小,得的银钱自然也多,他犹豫了一会,羞涩道:“头,你帮我寄回老家成不?我爹娘带着弟妹们在乡下,日子艰辛,这些钱早日送到他们手上,我也放心。”
沈宁钰果断应下,要了他的地址,知他不识字,又好心地问他要给家人带去的话,替他写好家书,一同交给了信差。
离去前,身后突然传来惊叫,只见营帐角落的木板床上,一个士兵捂着胳膊面色狰狞,军医急忙跑过去,面色大变。他小心翼翼用钳子捉到趴在胳膊上吸血的虫子放进罐子里,又开了新的药方交给药童,嘱咐他近三日减去士兵药里的黄芪。
“为什么是黄芪?”她下意识问道。
老军医说这虫子名香虻,是罕见的毒虫,人被它咬伤,毒素便会留存在身体里三日,期间若服用与之相克的食物便会导致五脏腐烂而亡,而小士兵的药方里恰好有一味黄芪与它相克,便暂时停用。
沈宁钰恍然大悟,目睹军医一点一点将虫子磨成粉,一丝浅淡又熟悉的气味随风飘过来,老军医误以为她一脸困惑是因为不解毒虫何以碾成粉,继续当着老师:“若使用得当,这虫子也是一味药材。”
“香虻身带异香,闻之令人舒心,若把它加到熏香里,是不是还能安神?”沈宁钰不动声色地问。
“校尉竟知道它的功用?”军医略微吃惊,“过去是有一些大夫实验过,短期内的确有效果,但时间久了,反而会加重病情,没几日光景就没了。因这方子危害太大,现在已经无人用它当安神香了,只用它来以毒攻毒。”
沈宁钰沉默,留下一句“多谢”就跑回营帐。
香虻的味道分明与她在御书房闻到的一致,只是皇上安神香里的要更浓一点。倘若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当今圣上下毒,那么大渝皇宫乃至整个朝廷,恐怕也不会安稳了。她快速写好两封信,用蜜蜡封好,令人快马加鞭送往盛京。
苏璟安收到信时先是一喜,待看清信上所写,登时变了脸色,立即下令把宋语书找来。
初一刚一转身,就看到宋语书拎着药箱站在书房外,从飞鸾身后探出头来:“姑爷,你真找我啊?主子的信神了嘿。”
沈宁钰知道宋语书喜怒无常,为避免这小子关键时候掉链子,便同时给他写了信,令他近来听凭苏璟安差遣。宋语书看得莫名其妙,但他对沈宁钰向来言听计从,便亲自来国公府问问,飞鸾将信将疑地把他领到苏璟安书房,正听到苏璟安要见宋语书。
苏璟安不再耽搁:“随我进宫。”
“又进宫?”
宋语书上次被带进宫里开了眼,也被皇家威严威慑不清,小心翼翼地替陛下诊脉,发现只是寻常病症,不日便能恢复,但现在又进宫……
他啧啧道:“太医院的人这么没用啊。”
“只怕不单单是‘没用’了。”而是太医院进了蛀虫。
苏璟安冷笑一声,快马加鞭奔向宫门。
太子提前接到初一传的口信,亲自派人在宫门等着,将人引入皇帝寝宫。
宋语书看到皇上灰败的面孔,不禁“嘶”了一声,神色严肃地检查一通,眉头越皱越紧,待诊完脉,沉声道:“皇上的五脏皆有损害,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短短时日病情加重成这样,这……”
太医院的人也太废物了吧。
“到底怎么回事?”
“是中毒了吗?”
太子和苏璟安几乎同时问出来,太子还不知沈宁钰来信提醒的事,闻言脸色大变:“你以为是中毒?”
苏璟安把沈宁钰的信拿出来,太子看过之后愤怒的地把信纸一甩而下,压抑着怒火,着人从御书房拿来了香炉。
宋语书捡起信纸浏览一遍,细细检查了香炉里的香灰和皇帝每日用的药,了然道:“这用药之人是个高手,单看熏香和药方,并无差错,熏香里还有另一味药可控制香虻的毒性,可偏偏这方药里有与香虻相克的药……”
宋语书讲得头头是道,太子的脸色越来越黑,当即下令整个太医院和伺候皇帝的一应宫人前来集合,一个也不许少。
那一夜,寝殿灯火通明,黑甲卫全军出动,将宫女太监扣押在庭院内。太医们在偏殿由太子亲自审,连告假在家的都被黑甲卫“请”进宫。
苏璟安站在台阶上,看到满院宫人战战兢兢面如死灰,登时乐了:“陛下还好好的,你们一个个露出这死样给谁看!”
他看似随意地在人群中逡巡,谈笑间走进人群,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身边,用短刀挑起他的头,赞赏地说道:“其他人都吓尿了,独你最镇定,这般胆识,只做洒扫太监,可惜了。”
小太监猝不及防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紧张地吞咽口水:“能为陛下分忧是奴才的福气,世子过誉了。”
苏璟安轻轻点头,语气晦暗不明:“不错,是个衷心的奴才。”
他继续不紧不慢地转悠,一会称兄道弟般拍拍这个太监的肩,一会又啧啧感叹那个宫女留给沈宁钰用才不屈才。
等他转了一圈回来,修长食指点了几个人:“他,她,还有他,全部带走关着,问清楚哪个宫的,旁的等陛下醒来再议,至于他——”他指向第一个小太监,冷嗤一声,“带进去。”
苏璟安没少培养暗卫、安插眼线,对这种人最熟悉不过,饶是他们藏得再好,经过训练后的茧子、稳健的下盘、反常的镇定或紧张,总能暴露出端倪。
与此同时,殿内也出了结果。
原来赵凛对张院正恩威并施,以他的家人相要挟,早就买通了他。张院正如何不知香虻的危害?但赵凛身死尚且有人拿捏着他,他便知道自己注定无法脱身。
他是太医院的老人,常年为皇上诊脉,无人怀疑他的能力和忠心,他也天真地以为只要严格控制用量,既不会让皇上驾崩,也不算得罪赵凛而牵连家人,不曾想,事与愿违,东窗事发。
他声泪俱下地跪地求饶,口口声声说家人被关在东陵过得多么艰辛,自己又多么后悔,只求能饶他一命。太子面无表情地摆摆手:“带走。”
“殿下,老臣知错了,殿下饶命啊!”
他被人拖下去,苏璟安走进来:“殿下,各位娘娘为了打听陛下饮食起居安插的宫人全被关押,而他最为可疑。”
“苏世子,奴才冤枉。”
“冤枉人这种缺德事,我可不干。”苏璟安似笑非笑地抓起他的手,“你是近身伺候陛下的人,为何手上有这么厚的茧子?”
“奴才自幼家贫,入宫前一直做农活。”
“是吗?可你这茧子集中在右手,是左手不做农活吗?”
苏璟安懒得再与他攀扯,脸色一凛,说道:“赵凛让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
“呵呵。”苏璟安笑容残忍,“这么不经诈啊。”
他这才反应过来,如果跟赵凛没关系,就会直接回答诸如“赵凛怎么能看上我”之类,而非是他这种答案。
“赵凛人都没了,你忠心耿耿给谁看?你迟早都得招,就在这里招了,能少受些折磨,否则,你就去黑甲卫的牢房住几天吧。”
苏璟安轻松得像在跟他聊天,但黑甲卫的手段在盛京是人人皆知的存在,小太监天人交战后,认命地说:“我招。”
他年纪轻轻就进了宫,因为机灵能干,很快被提拔到皇帝身边近身伺候,赵凛悄悄给他传信,许诺只要他听话,日后能给他任何他想要的东西。
小太监没经受住诱惑,从此暗中为赵凛做事。他的任务很简单,只需偶尔在皇上饮食里添一两种菜品。这菜稀松寻常,他放心大胆地做了,却不知,那正与薰香里的香虻相克。
一切真相大白,小太监被带走继续接受审问。太子轻叹道:“说吧,父皇龙体如何?”
宋语书摇头:“不好,以我的医术,最多也只能保他半年寿命。”
太子重重闭眼,沉默不言。
“殿下,眼下最重要的是先让陛下醒过来。”苏璟安提醒道。
宋语书被安置在宫里为皇上医治,一天三次施针用药,皇上每日清醒时间越来越长,约半个月后,甚至能坐起来。他清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拟旨令太子即位,自己从此不问朝政。
这圣旨太过突然却也在苏璟安的意料之中,赵渊迅速登基,以雷霆手段稳住朝堂,但也有权臣皇子蠢蠢欲动。
苏璟安今个笑眯眯地在朝会上检举京兆尹受贿错判冤案,明个又揭发刑部侍郎令手下强抢民女导致那一户人家家破人亡,要么就捧着厚厚一摞账本谴责二皇子纵容手下官员贪墨,导致灾民迟迟吃不到赈灾粮……
他一桩一桩案子递着,证据充足到令所有人哑口无言,新帝赵渊当机立断,逐渐对心怀鬼胎的前朝官员完成了大清洗,有异心的皇子被斩断羽翼。
这般一唱一和,谁不说苏璟安是新帝手里最好用的刀?
可就在苏璟安如日中天之时,关在牢里的太医供出了苏璟齐曾给他送香虻一事,这便等同于苏璟齐乃至整个苏家谋害圣上,当诛九族。一夜之间,弹劾苏璟安的奏折如潮水般涌来。
“你怎么看?”赵渊指指堆积成山的奏折,“这些人总算挑到了错处,恨不能要你命。”
苏璟安扫了一眼那堆奏折,浑不在意地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想怎么判就怎么判。”
“苏璟齐这条线是你审出来的,只要你想,你有的是法子封口,可你偏让它在短时间内在盛京无人不知。”赵渊轻笑,“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你老子和兄弟折进去。”
“陛下圣明。”
苏璟安小时候恨不能直接手刃全家,长大了,却更喜欢搅动府里浑水,看他们被折磨的样子。他只知苏璟齐暗中投靠赵凛,却不知这傻子竟能做出这种蠢事,得知情况的瞬间,他险些笑出声来——苏觉引以为傲的儿子,亲手助推国公府走向了灭亡。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这群人落入泥潭。
野心和愚蠢不能同时出现,否则就是苏璟齐这般下场。
苏璟安手指绕弄着荷包穗子,浑然不把这波弹劾当回事:“微臣也劳碌许久,陛下不如就借此机会,给我的处分,我权当休假了。”
他始终乐呵呵的,已猜到赵渊的决定。
果然,赵渊无意识敲着桌子,做出了最后的裁决:苏璟齐参与谋害太上皇,按律当诛九族,念及苏家先祖有开国之功,历代子孙亦为大渝鞠躬尽瘁,遂将苏璟齐死罪改判流放,其父苏觉褫夺国公封号,贬为庶人,没收一应家宅地产,至于苏璟安,革职查办,居家自省。
“你待在府里,等风头过去再回来。”
“遵命。”苏璟安一挥袖子起身领旨,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快乐,赵渊觉得自己好像上了他的当,不由气愤,“赋闲在家,就这么高兴?”
“那是自然。”苏璟安倒苦水一般说道,“您是不知道啊,派给我的活越来越多,我忙得满盛京乱转,根本无暇抽身,现在好了,总算得空去庸州转转,多谢陛下!”
赵渊气笑了,闹了半天,他竟一心只想着夫妻团聚,出声呛道:“仔细她嫌弃你。”
苏璟安只是笑,大摇大摆出了宫。
对苏家的判决很快降下,国公府被查封,下人被遣散,苏璟安带着薛姨娘和苏青青搬入了早已购置的院子里闭门不出,苏觉和任莺身无分文,流浪几天后还是被初一接了过去。
几日不见,他们就已经被捶打得不成样子,苏璟安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苏觉,让初一送他们去最角落的院子,勒令他们无事不要出来烦他。
苏觉看着这有山有水的四进宅院,先是诧异他何时购置了这个院子,而后又反应过来一切都是他的报复,嚷嚷着不要去后院,初一捂住他的嘴厉声警告道:“少爷能给您一个落脚处已是大发慈悲,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任莺一直直愣愣地看着他们,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反应,露出一副痴傻模样,乖乖地跟着苏觉走入了阴冷潮湿的后院房间。
苏璟安见过苏觉后便一路哼着歌回到书房。
苏家之事一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剥掉他一层皮,而赵渊不会自断臂膀,却要堵上幽幽众口,让他暂避风头。至此,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推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