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锋安慰了一下小喇叭,催她快回家。
然后,季锋坐在酒店大堂,发了一会儿呆。
其实,季锋大概能猜出来,那是谁。
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陈远航。
季锋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他了。
毕竟她从很小去训练,其实和弟弟的相处时间非常短。
很小的时候,她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弟弟可以背着高级的磁吸书包、用双层的铅笔盒、穿白白的运动服去上学。
为什么她不可以呢?
为什么她就要完成了累得要死的训练之后还要去帮忙出摊?
为什么她一直都是穿着邻居家姐姐淘汰的旧衣服,甚至连过年都不能拥有一套、哪怕就一件新衣服呢?
……
很多事情没有直接明确的回答。
但是漫长而细碎的生活里,时光会告诉人们很多答案。
季锋闭上眼睛,仿佛还能想起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去体校。
她拎着很大包、很大包的行李袋,自己的个子很小。
那个硕大无比的行李袋,被拖拽着,在地上蹭着。
家门口的一个长长的上坡,上次季锋回家的时候觉得如履平地。
可彼时的小女孩却走了很久很久。
她觉得路好长好长,上坡那么难爬。
季锋当时有回头。
可不管是弟弟、继父还是母亲,都没有站在家门口送她。
没有人看着她的背影。
回头的时候,身后空无一人。
季锋就这样离开了家。
而现在,她已经卸下了那沉重无比的行李包袱。
像是卸下了重重的壳。
季锋知道自己会继续走下去,走得很远很远。
她才不要回头。
……
季锋不需要回头。
身后摔倒了一片,而她还在稳定地滑行着。
短道速滑的冰场上永远充满着意外。
在滑过终点线之前,没有人能完全笃定。
但季锋气定神闲。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季锋从上个赛季开始,身上就带了一点周七河的气质……”
老周解说已经关注季锋很久了,这次又碰巧解说她的比赛。
他有点犹豫着,和邀请来的二十年前的短道速滑冠军李瑶瑶交谈着。
“您是指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吗?”李瑶瑶失笑道。
她和周七河算是前后辈的关系,还是很了解周七河的。
但是,李瑶瑶纠正了一下:“我觉得她带了周七河的霸气,还糅合了孟橙的淡定。”
孟橙那种大敌当前却面不改色的淡定,李瑶瑶一直很羡慕。
同时,周七河就站在赛场边,看着季锋的比赛。
是啊,赛场上所向无敌的气势,季锋已经有了。
冠军身上总有一点超凡的气质的。
虽然,短道速滑的赛场上充满着意外,不到最后一刻无法确定谁是真正的赢家。
但很多微妙的气质会在站上冰面的一瞬间释放。
季锋这次赢得非常轻松。
她复制了自己在冬奥会的路线,从前期就开始领滑破风。
身后的欧美猛女卡卡追,一度追平了比赛。
可是她的路线实在是粗糙,没什么细微精巧控制。
季锋通过卡位重新回到第一名。
这场比赛在后程又摔了一串——k国小将裴彩媛使用了她们国家的看家本领,后程大外道拉起来,直接碾压超越。
本来计划执行得挺好的,可是欧美猛女Serena急眼了。
一着急她就要猩猩打拳(无恶意仅描述姿势)……
摆动的双臂开始大幅度挥舞,好像这样就能够外置发动机加速……
本就高大威猛的Serena在巨大的动作幅度之下失去了平衡,不幸跌出赛道,然后顺带手把裴彩媛带走了。
电视机前的观众表示:谢谢你啊,你辛苦了,抗k英雄。
Serena:呃,好像是顺手的事……
毕竟她的这个毛病也并非是一天两天的了。
剩下的比赛就少了许多悬念,毕竟紧挨着冬奥会,中间休息时间不长,很多名将、老将都选择休赛。
像朴具里就没有来。
和Serena一样,老周解说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又开始忍不住八卦了。
“朴具里在冬奥会失去了金牌之后,好像很沉寂啊,据我所知,她在国内是有签娱乐经纪公司的,但是比赛之后她甚至没有出席一次杂志拍摄。”
李瑶瑶应了一声,补充道:“话说回来,k国虽然泛娱乐化严重,但是对于运动员个体却是很有利的——他们的运动员商业化开发路径,在这么多年的打磨中已经形成产业化,各项目都有自己的体育明星。
这些明星进一步又会将曝光内化,反向带动项目的发展。
像他们国家的李姓选手,一己之力带动了整个国家的花滑运动。”
老周点点头,继续转回自己的八卦大计:“那朴具里没有出席商业活动,会不会是因为失去金牌而错失了各项待遇呢?”
耳麦里的导演又疯了,怒吼道:“周碎嘴你到底在干嘛!季锋都要冲线了你还在八卦!”
“……啊观众朋友们!季锋要冲线了!啊,季锋得到了冠军!”
老周紧急撤回一条八卦,重新开始关注比赛……
周解说暗自为自己开脱:唉,这也怨不得他啊,劲敌朴具里不在,次劲敌裴彩媛和Serena摔倒,这这这确实有点让人放松警惕心啊。
总而言之,这场比赛就这样落下帷幕。
无惊无险,结果令人非常满意。
季锋站在领奖台上,铜牌选手是中国小将苏拉。
唯一的受害者大概只有老周,是的,他又被扣奖金了。
在候场走廊。
季锋拿着捧花,和身边的小将苏拉聊天。
“姐,我终于和你一起站在领奖台了。”
苏拉很激动。
这是她继远东运动会之后,第一次在国际赛事上拿奖。
她的脸都因为激动而显得格外红。
季锋捏捏她的脸,手感不错。
苏拉继续碎碎道:“你滑得好快,我好喜欢跟着你滑!就是我速度太慢了,后面实在是跟不上了。”
季锋还没出言安慰,苏拉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我要继续努力!我要加训!”
季锋忍不住笑了。
这个小孩真的非常乐观。作为新入队的青年队员,苏拉并不是来自体育大省的省队,后备资源支持也不算太多。
但是她永远阳光明媚。
季锋喜欢这样的人,积极向上。
她们肩并肩往前走。
门打开了。
一个穿着k国队服的男人走出来。
他带着温和而谦卑的笑容,走路不疾不徐。
他点头致意,和季锋、苏拉打了招呼。
季锋也笑笑。
擦肩而过的瞬间,男人出声问道。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可以和您聊一会儿吗?”
他用不太流畅的英语说着。
季锋点点头,回忆着这人。
他叫李东万,前年世锦赛输给了江为止,还吃了个黄牌。
在那之后,李东万就很少出现在国际赛场上了。
他的年龄已经很大了,成绩也不是特别突出。
K国的苗子那么多,老将提前“退位”是迟早的事情,残忍而自然。
李东万坐了个手势,请季锋到走廊尽头去。
苏拉紧张地拽住季锋的胳膊,紧张得过头,显得有点神经兮兮的,说道:“姐!!!
你跟他熟吗不熟吧咱们和k国一向没啥关系吧!他还是男队的!
他是不是想像大逃杀里那个女主一样轮着流星锤把你腿锤断给他们国家的女队员创造比赛优势!
天啊姐你快跑我殿后!”
……
可以了,苏拉妹妹。
季锋慈祥地摸摸苏拉的头,爱怜地说:“有空去进修一下语文……乖孩子,别老跟着江为止玩儿,他这诡异的断句都把你带坏了。”
季锋跟着李东万走了。
她沐浴在苏拉紧张又担忧的眼神里,苏拉就像在送别一个慷慨赴死的勇士。
季锋不由地想高吟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是,我灰太狼还会回来的!
李东万的英语带着一点口音,而且交流起来很有难度。
他索性在手机翻译软件打字,然后给季锋看。
【恭喜你得到冠军。】
季锋点点头,笑了一下,道了谢。
她不知道李东万想说什么,看样子,李东万好像也很犹豫。
气氛就这样沉寂下来。
季锋依稀还能听到赛场上传来的欢呼声,震耳欲聋的声音隔着层层墙壁传过来,已经显得那样遥远。
恍如隔世。
昏黄的走廊顶灯,把李东万的叹息烘托得格外绵长。
季锋看见手机屏幕上翻译的语句。
【朴具里很希望能与你再见面,她正为此努力着。】
季锋说,我也正是这样期待着。
他们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李东万似乎还有一些话想说,但他最终没有宣之于口。
他们站在一起,却横亘着银河。
李东万悲哀地想,自己幼年接受训练的时候,想到的是,竞技体育无国界。
可随着他逐渐长大,他发现,并非如此。
李东万崇拜过好几个异国运动员,可当他一步步走向更大的赛事时,他却发现,很多人追求的并非是“更高、更快、更强”。
他们追求的东西叫“打败敌人”。
当然,李东万也曾经一度这样想。
李东万被裹挟着仇恨过很多人,不,准确来说,他仇恨的是某个国家。
这样对吗?
他不知道。
但是,和很多人一样,他把打倒某国视为目标,然后为之努力。
直到他负伤,停了下来。
直到他被掌权者抛弃。
他终于明白,李东万不是李东万,是耗材。
竞技体育那小小的赛场,困住的都是天才——他或是她都曾经是一方天地里的紫薇星,然后他和她都背着沉重的梦想往前跑,希望能利刃出鞘。
可是事实上,成神的道路上,倒下的人也是从前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