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业昂暂时休假。
老陈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队员哗然。
正是训练结束的时候,大家准备吃饭去,老陈就轻描淡写地说:“近期陈业昂休假,队长职务暂时交给齐择。”
说完,老陈就迈出了房门,分管教练还没来得及跟出去,就被队员给抓住了。
“小周姐,陈业昂干什么去了?”
“冬奥周期还请假?他不训练了吗?要请假多久啊?”
小周姐被围得无处可逃。她退役之后没有去读书,也没有回省队,而是被老陈做主留下来做分管教练。因而年纪很轻,平时和队员关系亲近许多。
队员们不敢问老陈,却敢拦住小周姐。
小周姐举手投降:“我不知道啊!真的!老陈没告诉我!我也是刚知道!”
队员明显不相信,继续追问。
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季锋却抽身出来。
人群之外,还有一个人,似乎也对陈业昂的休假并不感到惊奇——齐择。
他正在尽职尽责地工作,大家训练之后的器材室,一片狼藉,齐择就把地上的空水瓶收拾起来,丢进垃圾袋。他把器材归置好,拎起垃圾袋,走出去。
齐择没走正门,顺着走廊走到拐角楼梯间,保洁阿姨看见是齐择,很是热情。
齐择把垃圾袋递过去,道:“空水瓶和纸箱。”
保洁阿姨接下来,和他道谢:“你心底真好。”
这个小伙子总是时不时给她些收集好的水瓶和纸箱,她拿出去卖钱,也算个额外收入;有时还会拿一些多余的新衣服给她——齐择觉得是举手之劳,反正他也穿不完,都是品牌发的。
他做完这一切,转身,看见季锋正倚着墙,等他。
齐择莫名想起多年前,他们都在体校,训练结束后,季锋也时常这么等他。
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齐择走过去。
“谈谈?”季锋没有商量的意思。
齐择笑了笑,应道:“谈谈。”
他们信步走出,没有去最近的餐厅吃饭,而是选择了到比较远的第二食堂去。
落座后,齐择习惯性地给季锋端了温水,又顺手帮她把菜品里的洋葱挑出来。
他做的这样娴熟和自然。
然而季锋却觉得匪夷所思,一个这样温和的人,却能说出那样的话,那么冷漠,那样事不关己。
“你和陈业昂讲的话,我都听到了。”季锋直直地望着他。
那是世锦赛的前夕,她去冰场找陈业昂——她打算去问问陈业昂,如果滑 1000 米,像江为止这样的身高,是不是应该调整一下冰刀的弧度。她拎着江为止的冰刀,那是她磨了一晚上新修改的弧度,想让陈业昂帮忙参详。
就这样,她听见齐择的那句话。
“陈业昂,你姐姐癌症确诊了,你不知道么?怎么还在这里滑冰。”
那句话说的如此轻松,却轻易地击溃了陈业昂。
后来的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陈业昂精神崩溃,无心训练,直接离开了基地回家探亲。
等队伍召回陈业昂的时候,他风尘仆仆地回来,然后凑合着比了 500 米的选拔赛,表现一塌糊涂。教练和冰迷都很奇怪,但是他却不肯说出原因,他时常发呆,经常失神。
陈业昂的精神渐渐好转,又重新投入了训练。只有季锋清楚,陈业昂是在艰难地坚持着。
季锋明白,陈姐姐一定是要他滑出个好成绩。而陈业昂,也想用优秀的成绩报答姐姐。他似乎照常训练,讲话四平八稳,可是,他现在还是决定休假离开。
陈业昂终究是决定回去陪姐姐了。
老陈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季锋回头看了齐择——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季锋毛骨悚然。
“齐择,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认识你了。”
齐择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慌乱,他的笑容没有丝毫阴霾。
他点头,很轻松地就承认了:“是啊。”
“但是,我仍然觉得,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我的话能影响他的决定,那陈业昂未免也太容易动摇。”
冠冕堂皇的话。
齐择微笑着,没有一点难过。
齐择的眼泪,在那个醉酒的楼道里流完了。世锦赛之前的那个年假,到处张灯结彩,年味儿十足。
万家团圆的好日子,喜气洋洋。
他一个人在外面逛了很久,从早到晚。北京城人声鼎沸,正是过节的时候,更是车水马龙。运动员要避免外食,马上就是世锦赛,齐择不敢在外吃饭。他饿了一天,人却越发清醒,他走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齐择走进冰场,那里已经不是训练时间,而陈业昂却在。
陈业昂是个勤奋的人,连过年都没有休息,还在冰场练习着弯道超越的技术。他希望在世锦赛取得好成绩,也希望在奥运会取得好成绩。
他已经年岁渐长,竞技状态不可能永远保持得这么好。也就这两三年,他就得退役。为了退役前取得好成绩,陈业昂训练强度越来越大,成绩也越来越好。
世锦赛前夕,老陈的殷殷叮嘱,陈业昂的努力备战,都让齐择觉得无比的恶心。
他终于下定决心。
苏瀚延是个快退役的人,能捞到去世锦赛的机会就是烧高香了。齐择没费多大功夫,就说服了他。苏瀚延在 500 米的赛场上战术策应,1000 米齐择担保,他会替苏瀚延压制身后的选手。
终于有人能给他打战术了,齐择想,教练不帮他,他自己能帮自己,这样也很好。
现在,要做的,就是击败陈业昂。
齐择站在场外,看陈业昂滑了个超级三千米。
冲线后,陈业昂这才停下来,看到齐择站在冰场外,身着常服,不像是过来训练的。
“怎么,找我有事?”陈业昂滑过去,在他面前刹停。
齐择看着陈业昂年轻的面孔——他好像还在思考着战术问题,手里捏着计时器,好像不太满意自己的成绩。
齐择张张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而恶毒地说:“陈业昂,你姐姐得了肝癌,确诊了。”
他看见面前的陈业昂,眼神逐渐聚焦,原本思考着战术的陈业昂,忽然变得怒不可遏:“瞎说什么!”
齐择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你姐姐亲口告诉我的。”
意料之中的是,陈业昂当时就崩溃了,他跪在冰上,捂着脸,大概是哭了。
齐择没有去劝他。
这是他本就预料到的结局,也是他期待的结局。
陈业昂当晚就离开了基地,连夜回了家。
齐择去基地里的超市拎了几瓶酒,自己坐在楼道里,灌下去,觉得喉头涩涩的。
他不敢回宿舍,连看到陈业昂的东西都觉得心虚。
那天凌晨,他记得自己借着酒劲儿,对江为止说:“求求你们,原谅我吧,求求你们了。”
而现在,齐择吃完了盘中的饭菜,站起身,他俯视着季锋,居高临下。
他冷漠地说:“我不需要你们原谅我。”
齐择把所有的心虚和羞愧都留在了那个凌晨的楼道。
现在,他只在意鲜花和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