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分开时,我的生命却系于一线,仅由希望勉强维持。——薄伽丘
他的离开在他心里留下痛苦的空白。目之所及的草木鸟兽皆成乏味空虚之物,了无生趣。所有的往事连同说不出口的话和饱经哀伤的心都已被雪掩埋。万物和灵魂之间的通道被切断了,天地万物失去了色彩变得白茫茫一片。
不期然间在这里住了快两个月,却似乎没有人感到异样,似乎他理所当然地一直住在这里一般。期间皇帝只来看过他一次,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不过他倒乐得清净。前几日老十三给他带来一块虎皮,“前天皇父带我们兄弟去塞外打猎,我一箭就射中了一头老虎!,我命人剥了虎皮,反正你也没打过猎,不如就把它给你吧。”
他吓得将手一缩,“我要它做什么?”
“你可以用它做个垫子,或者挂在墙上。”
(安安:你看我像座山雕不?)
他用手轻抚着光滑油亮的皮毛,感受着类似心脏跳动般的有规律的起伏,虎啸声穿过风声驰骋而来。仿佛有灵魂附着其上,下一秒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要在他手掌下复苏。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访客了。
他枯坐镜前,皑皑白雪在镜中闪着光,揽镜自照,苍白的脸颊浮现在同样苍白的雪色上。他拿起青雀头黛描眉——波斯国的螺子黛他是见不着的。蕙珠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她将手里的白色小熊玩偶递到他怀里,“十二阿哥,我来帮您梳妆吧。”
“蕙珠姐姐,这是你做的吗?”他心中暖流涌动,那针脚细密整齐,一看就是费了不少工夫。他认出了那是用若朗留下的衬衫缝制的一只小熊,那是他留下的唯一一件衣服,她耗费心力将它做成了一只寄托他全部思念的小熊。
蕙珠点了点头,“今后就让它来陪伴您吧。”
“你的腿好些了吗?”
“太医已经尽力了。能恢复成现在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好歹不是彻底的残废了。”
“你放心,我会记得你的事的。”
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我现在哪还敢有什么奢望,只要能一直服侍十二阿哥就足够了。”说着接过他手里的木梳轻柔地替他梳理起头发。
“这件事本来早就该办的,只是你一直没有完全康复,又因为我的事,才耽误下来的……”他心中十分自责,本该请太子尽快将她收房,也好给她个归宿,结果因为自己又耽搁了。
“无妨,能过上现在这样平静的日子,我已经十分知足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把头埋在玩偶身上猛吸了一口气。
“十二阿哥,您还是只喝粥吗?”
安安点点头。长时间未进食让他的味觉变得十分敏锐,肉类和牛乳入口便觉有股腥气,蔬菜又觉得苦涩,只有米粥尚可入口,连御膳房都不忍心再克扣了。
“今天的是松子仁粥。”不一会儿工夫小柿子捧着一个小瓦罐端至他面前。新鲜的大松子饱满油润,食材虽寻常,但熬煮起来颇费工夫。安安舀了一碗将余下的赏了人。
本以为已经降临了的冬天再也不会离开,可不论其心其情如何阴霾笼罩,事实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当镜中的积雪渐渐消融,黑色的大地与残雪交织层层漫漫,宛如黑白交错的无尽涟漪。涟漪的尽头金黄色的迎春花渐次于细小的枝条上幽幽传递出春日的信笺。
月华如练,玉兰花的幽香悄悄钻进门缝渗入肌肤,撩拨着他的心弦。他循着芬芳而去,夜雾中春霭浮动,春夜月色朦胧,如披着一层银纱一般。一轮盈月日臻圆熟完满。他信步行至皇帝寝宫,今晚皇帝点了和嫔侍寝,他知道应该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却抑制不住好奇心驱使,鬼使神差下躲在墙根侧耳谛听。一墙之隔的室内春潮涌动,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不一会儿便传出银铃般的笑声,接着笑声渐歇,戏谑的耳语声几不可闻,粗重的喘息声交叠在一起,软茵铺绣倚春娇,玉股情郎挑。销魂的温存装点得殿内外春色盎然。初春夜里尚有料峭的凉意,可两颊却如突然袭来的高热般一阵发烫,如果有镜子,他一定能看到脸颊的绯红。他感到一阵厌恶,迫不及待想要逃离此地,可双脚却仿佛被黏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心中升起莫名的憎恨,却说不清这恨意的对象究竟指向了谁,自己的呼吸也随着他们的节奏一并急促起来。内里一阵恶心翻涌,那是熟悉的蝴蝶涌动的触感。尽管近日来饮食稀少,腹中早已无食物残留,他依然控制不住干呕起来。
“门外好像是有耗子。这帮该死的奴才,也不知道打死它。”
他闻言吓得魂飞魄散,像一只横冲直撞的兔子般逃回自己的寝殿。胡乱抽出一本书摊在桌上,心不在焉地扫过一行行漆黑的方块字。不一会儿他听见一阵虚浮的脚步声朝着他的寝殿而来,和嫔呢?被他送回去了吗?他想。这一次他抑制住了好奇心没有抬头,努力将目光聚焦在书页上。那声音渐行渐近,径直来到他身边坐下,“你在这用什么功呢?”他方才抬起了眼皮,亮出了书的封皮,是本《庄子》。
“还是不说话?”
他现在虽然能说话了,可他依然甚少开口说话,因为他知道其实很多话根本就没有必要说。
“看到哪一句了?”
“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忽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他终于开了口。
可对方却突然拾起了他的下巴端详着,一瞬间迫不得已的四目相对,安安顿感如坐针毡,赶紧垂下了眼皮。这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他能嗅到他身上欢愉的气息,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厌恶。可腹中却不合时宜地爆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哀鸣。他已有一段时日没有好好进食了,此时心里和胃里都空落落的。他顿时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
可皇帝却爽朗地笑了起来,“梁九功,去御膳房看看今晚备下了什么夜宵没有,多拿几样点心过来。”
不一会儿几盘精致的茶点便摆在了他面前,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饥饿。腹内疯狂分泌的酸液让他疯狂地渴望食物的慰藉。吞下的食物如同落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是他体内无法填补的巨大的虚空。
皇帝见状大为惊异,难道这是在长身体吗?他把一碟绿豆奶糕挪至他跟前,可他却把手伸向了远处的山药苹果糕。他看他吃得格外香甜,自己也拿了一只银丝卷吃了起来。“你长高了不少,该做一批新衣裳了。”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安安从未见过的慈爱。见他不答言,便接着用略带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了。”
“你是二十五年出生的吗?”他继续满头狐疑地试探问道。
“我是二十四年腊月出生的。”他并未将头从食物中抬起。
是了,他想起来他是祭灶的日子出生的,那是一个落雪的日子,也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大寒,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望着眼前这个饥饿的孩子,他不禁有些心疼。可接下来却不悦地皱皱眉:“那不是已经十七了吗?”
满打满算也才过了十五个生辰而已。不过他懒得争辩,将心里的话连同点心一并吞进肚里,风卷残云般将面前的红茶栗子糕和桂花芋泥糕扫荡一空。
“别着急,慢慢吃,别噎着。来,喝点汤润润。”说着盛了一碗红梨汤端到安安面前,就势拾起勺子端至他唇边想要喂给他喝,谁知安安却微微一怔,半张着嘴巴愣着神停下了咀嚼吞咽的动作。他无奈只得停手将碗放在桌上,不无尴尬地道:“你自己喝吧。”
狼吞虎咽地进食让他口干舌燥,室内炉火正旺,他早已大汗淋漓。一碗梨汤下肚,此刻他的肚皮已经圆鼓鼓的了,却还意犹未尽地舔着汤匙,冰冷的汤匙在粉红的舌头上变得温热。
“该给你说一门亲事了。”
难道这半天他就一直在想这个?
翌日果然有嬷嬷奉命来为他量体制衣,此外还来了两个教习礼仪规矩的嬷嬷传来皇帝的口谕:“十二阿哥生性顽劣,如不严加看管势必又要惹是生非……”
“坐时要安稳,不要前后左右晃动,要保持安静肃穆。行走的时候要目不斜视,小步徐行,不能大摇大摆……”
“见了长辈要行叩头礼,见皇上时要一跪三叩,跪下磕头的时候要正坐,上身要挺直,腰不能塌……”
“男子请安要行跪安礼,把头低下来双手扶住双膝,双膝跪地后请安,话音结束要赶紧起身站立。什么?头晕?那可不成,不许偷懒!”
“女子行的是蹲安礼,双手扶膝,膝盖略弯曲,您这就不对了,得站稳了,膝盖弯成半蹲,微微弓腰,不能弯成大虾一样……”
“睡觉的时候要侧卧,不能四仰八叉瘫在床上,也不能趴着……”
折腾了一整天下来,安安早就筋疲力尽,没想到连睡觉都不能安生,“我能睡着就不错了,我看你是存心折腾我吧!”说着抄起枕头朝她砸去,嬷嬷一闪身,枕头不偏不倚正中案上花瓶,花瓶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之声。糟了,皇上现在就睡在正殿,搅了他的酣眠,自己一定死定了。
他果不其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骤然惊醒,“大半夜的作什么妖呢?”
“回万岁爷,奴才正教导十二阿哥睡觉躺卧的礼仪规矩,搅了十二阿哥睡觉,惹得十二阿哥生气了。请皇上降罪。”
那人黑着一张脸在他面前踱了几步,不怒自威。夜色正浓,周遭万物隐没在黑暗中不动声色地潜伏着。“梁九功,去拿戒尺来。”
看着他将戒尺拿在手里微微掂量着,安安早就吓得魂飞魄散。逃是注定逃不掉的。
“把裤子脱下来。”
不行,这可比打他一顿要羞耻多了。
“怎么,要我替你脱吗?”
安安无法,不得以硬着头皮将裤子褪至腿弯,那人拿了一只抱枕放在桌上,在黑暗中拍了拍,“过来趴下。”
他极不情愿地一步步挪了过去趴在软枕上,丝毫不敢忤逆他的命令。身子已被嬷嬷那双有力的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全无反抗余地——尽管他清楚这会招致更大的愤怒。他双膝发软,战战兢兢,但比起疼痛他其实更怕难为情。他想自己的脸此时一定红成了一只苹果。板子落下的瞬间冰凉的触感让他猝不及防,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紧接着如雨点般落下,灼热钝重的痛感爬了上来,蔓延缠卷遍布全身上下,让脸颊也灼热滚烫起来。他早已双腿酸软,却不愿开口求饶,只能咬紧牙关避免自己发出哭喊声。直到那人觉得罚够了才终于停手。他脸颊涨得通红,憋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一口一口缓慢倒着气息。嬷嬷扶住他,“十二阿哥,您还能站住吗?该给皇上磕头谢恩了。”
他慌乱地整理好衣裳,顾不得臀上火辣辣的痛楚,在嬷嬷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在皇帝脚下跪下,用颤抖的声音毕恭毕敬道:“儿臣知错了,谢皇上教诲。”
“起来吧。”
那正襟危坐之人将他从地上拉起,替他理了理散乱的发丝,露出了那张因羞赧和忍痛而涨红的脸庞。他拉住他想让他靠自己近一些,可他拖着虚浮的脚步一个趔趄栽进了他的怀里。他慌忙将跌过来的家伙抱住,又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你不是在真的认错,你其实心里憋着不服,是不是?”
“儿臣不敢欺瞒皇上。”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突如其来的重击让他落下了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小撒谎精。”
安安才意识到自己在慌乱中抱住了那人的脖子。他奋力挣扎着想从他身上起来,可却被那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他捏起他的下巴,“你的脸怎么红成这个样子?害羞了?”说完又在他的脸颊上轻拍了一巴掌。安安不安地在他的怀里扭动着,那人却因怕他摔倒而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别乱动,我给你揉揉。”他一边揉着那被他打伤的部位一边安抚着他的脊背,这一团温软的生命蜷缩在他的怀里,他感受到他喷在自己脖颈处的气息和那微微发烫的体温,方才意识到他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个孩子相处。
安安终于忍不住在他的怀里啜泣了起来。
“方才不是还嘴硬着死也不肯求饶吗?”
怎么?如果求饶他会停手吗?他方才心里想的明明是就算被打死也绝不会开口乞求他。
“比起做一个男孩子,其实你更想当一个女孩子吧。是不是?”
安安没有答言。
“我总觉得其实你应该是一个端庄娴雅,温柔贞静的女孩子。只是这么多年来你也没怎么和别人一起念过书,像个野孩子一样。我只是不想看你事事都落于人后,所以着急了些,没想到会弄成这个样子。看来什么事都不能心急,有的时候欲速则不达,倒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