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好，风吹着叶子沙沙响。

裴书敏坐在树下的摇椅上，低头捧着书卷看得认真，手边的石案上放了一碟玉带糕，想起来了便捻起来吃一块，不知不觉用了半碟，被派去的丫鬟方才姗姗而归。

裴书敏不紧不慢地用巾帕擦了擦手，那丫鬟走近行了一礼，低声道：“跟主子预想的一模一样，苏姑娘的每日医案看起来不太乐观，奴婢得到时机便将主子的意思转告给苏姑娘，苏姑娘虽然有些迟疑，但想来也是无路可走，还是答应了主子的条件。”

“奴婢看苏姑娘有了这个希望，脸上也见着笑模样，将小厨房送去的汤羹用了一半，虽进的不多，好歹是有些胃口了。”

裴书敏听后点了点头，“她能痛快接受就好，只要她改变心意，再有阿铮的人在旁看顾，也不用再担心她和孩子出差池。”

又看了会儿书，临近中午，日头也毒辣起来，雪蝉走过来不许他再继续坐在院里，担心他过了暑气。

裴书敏无奈地笑笑，将书夹在胳膊底下，才走出几步却又听小厮来报：“苏姑娘求见，正在院外等候。”

裴书敏不免疑惑，转头想了想，大概苏云缈信不过那递话的丫鬟，有未尽之言要亲自见面商谈。

反正人已至院外，也不好直接将人打发回去，便吩咐丫鬟将人领进来。

他扭身进了屋，坐在紫檀罗汉床上先用了半盏热茶，身上出了层薄汗，便顺手除去罩衣搭在一旁的扶手上。

这么会儿功夫，脚步声停在门外，丫鬟先撩帘进来通报，待裴书敏坐正颔首，苏云缈这才被领着进屋。

两人隔了一月未见，她扶着门框走进来，一身月白素缎的衣裙，是平常喜欢的素净颜色，身形婀娜，款款步入，停在他面前未发一言，却径直跪在了地上。

裴书敏吃了一惊，目光下移，注意到她发间只别了一根金簪，额发松散的垂在眼前，若隐若现的眼皮红肿，下半张脸覆了张白色的面纱，看不清表情，梅花暗纹的宽大袖子底下露出一双纤细的手腕，伶仃的挂着两只玉镯，愈发显得肌肤雪白细腻。

“怎么好端端的忽然行此大礼？”他浅浅一笑，“有什么事不能直说，你我之间不必客套。”

而苏云缈依然垂着脑袋沉默如海，按在膝上的手指缓缓蜷缩，似是有难言之隐。

“你们先下去。”裴书敏盯着她眼尾骤然泛起的水光，驱散了下人，微蹙着眉向她确定道：“你可是舍不得这孩子，临时反悔了吗？”

苏云缈摇了摇头。

裴书敏舒展了眉头，起身走至苏云缈前方，伸手要将她搀扶起来，“地上凉，你先起来说话。”

岂料他伸出手才触到她肩膀，苏云缈却飞快地反手抓住他的胳膊，借着这股力，整个人瞬间投入了他的怀里，双臂如蛇一般缠绕，环紧了他的腰背，洁白如玉的额头抵着他的下颌处，轻轻磨蹭。

方才喝下的热茶仿佛有了生命，那热度传导至四肢百骸，让他口干舌燥。

“你这是做什么？”

分明是质问的语气，嗓音却异常沙哑。

他狠下心扳住那细瘦的肩膀，想将人推开，可掌心却脱离掌控地缓缓下移，按在对方背心处多停留了一会儿，认真感受她闷声哭泣时身体带来的震颤。

他有些头晕目眩，深吸了一口气，嗅到浓浓的馨香。

闻到那香味的瞬间，他猜想到什么，立即扯着胳膊将人推开，一把揭开那面纱，只见她一双秀眸带着惊愕，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被识破，脸上尤挂着泪珠，鼻头红彤彤的，口脂猩红，下巴圆润，带着少女的青涩，虽与苏云缈有三分相像，可欠缺了那份清冷卓然。

“怎么是你？”裴书敏皱眉看着她，周遭的空气骤然冷却下去，莫名的失落后，从来温隽的脸上少见的染上怒容，“我上次应该警告过你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苏微兰眨了眨眼，“公子不肯见我，我只好以姐姐的名义混进来啦。”紧接着，她状似天真无辜地问：“公子方才抱得那么紧，怎么发现我不是姐姐后就推开我了？莫非……”

裴书敏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姐姐委曲求全才与阿铮求了一份好姻缘，你既下月就要出嫁，就应恪守妇道，好好准备着，莫要辜负了你姐姐的好意。”

苏微兰似是捏住了他的七寸，“那若是方才抱你的是我姐姐，你也会斥责她不守妇道吗？”

一双秒目里盈着得逞的光彩。

裴书敏直接绕开她，单手撩了帘，就要喊下人进来时，便听身后道：“微兰只是与公子开个玩笑，只是涉及姐姐，公子何故生这么大的气？”

裴书敏头也未回道：“女子投怀送抱，任何一个男人都会犹豫几分，这并不稀奇。”

“若非我看到了那幕，那我还真要信了公子的话。”苏微兰微笑着走到他面前，看他黑着脸，仍是一点一点自他手心里扯落了帘子。

“那天姐姐换了侍女的衣裳，如此费心思也要来见你，我心里头便疑惑着，于是偷偷跟在她身后，结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苏微兰扬起了唇，“天性薄冷的裴公子甘愿为不相关的人做肉垫，摔得好惨，后来你趁她不察，偷偷牵着她的袖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那个眼神，嘶——现在回想起来也……”

苏微兰陡然止住话音，裴书敏盯着她的眼神何等阴鸷，似是要杀人般，饶是她信心十足也不免向后一退，在短暂的沉默后，启唇问道：“我只是奇怪一点，裴公子你明明有能力有手段，为何甘愿将她拱手让给别人，直接将人圈进后院，也比偷偷做一些肢体接触要磊落得多吧？”

看她不怕死地戳破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隐秘。

他忽然平静下来，转身坐了回去，端起茶杯，用盖子一点一点撇去了茶叶，轻啜一口，漫不经心道：“我承认我是对她有一点兴趣，可说到底只是个女子而已，比她貌美温顺者大有人在，我不会为了她而丧失理智，兄弟阋墙。”

“如果可以直接拥有她呢，不必担负任何风险。”苏微兰紧张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俯身拾起被裴书敏挥落的面纱，重新覆在脸上。

她的眼睛本就与苏云缈生得很像，再遮去那下半张脸，几乎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苏微兰软了身子，跪在他脚边，娇声道：“我若不开口说话，与姐姐有几分相像？公子何必隐忍，将我当成替代品发泄便是。”

裴书敏一动未动地端着那茶盏，连眼神也未投下。

苏微兰眯着眼睛打量他神色，行为更加大胆，直起身坐在床边，柔若无骨趴在他的腿上，“我会服侍好公子的。”

就在她燃起希望时，下一刻，裴书敏忽然将她一脚踢开，哗啦一阵响声，矮桌上的茶壶连带几个茶盏齐齐滚落，那温热的茶水悉数泼在苏微兰身上。

苏微兰“啊！”的一声尖叫，浑身湿透，衣角淅淅沥沥往下淌着茶水，她惊惶地抬起脸，濡湿面纱贴近脸颊，湿漉漉的眼里盛满了乞求。

裴书敏望着那双熟悉的眼，虽不合时宜，但还是想起了那个雨天。

他跟随那娇小的脚印走到书案后，撩起绸布时，苏云缈满头满脸的雨水，冻得瑟瑟发抖，也是这般可怜无助地望着他。

他倏然怔忪的眼神，视线虽落在苏微兰身上，却仿若看到了另一人的影子。

苏微兰兴奋地微微喘气，打蛇随棍上，小心地扒住床边，继而又尝试着摸了摸他的指尖，在他脸色沉下来时，害怕地缩回手，却不想被裴书敏一把攥住。

“你求我救你，却不想我也是身不由己，所以不能答应。”

他启唇缓缓诉说，说完长舒了一口气，似是解了胸口处的淤堵。

见他闭了眸不再说话，苏微兰抑制着忐忑的心绪，慢慢挨坐在他旁边，压低了声线，尽量向姐姐靠拢，“公子，我不怪你。”

“只是公子，我不想嫁与旁人，公子如清风明月一般，我眼里除了公子，再无他人了。”

“求公子降下恩泽，让云缈得偿夙愿。”

她又在求他，明知他不能答应。

她的衣裳汲饱了水，紧贴身体线条，在靠坐过来时，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凉意。

每一次，每一次接触，苏云缈都是如此。

两个同样心冷的人如何抱团取暖。

他闭着眼睛，触感更加清晰。

他曾肖想过，那双清素的眉眼在他身下染了妖冶的光。

他向来自傲的克制已在濒临崩塌。

裴书敏忽然睁开了眼，用掌心紧紧捂住对方的嘴，不让她继续开口说话，用指腹描摹那双眼，脑中不可控制地疯狂联想。

苏云缈如今一介孤女，无依无靠。

明明几多时刻，她也唾手可得。

从前百般压抑的念头一出，他心头突跳了下，紧按着身下那人，面无表情道：

“苏云缈，你迟早会害得裴家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