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缈被解开手脚束缚后第一时间朝着门外飞奔而去。
行刑的小厮停下动作,持杖退后,那沉重的杖尾落于地面时积水飞溅。
凳上的苏微兰歪着头,气息奄奄,不知挨了几下,湿溻溻的衣料紧贴后腰,触目惊心的一抹血红逐渐洇了出来。
“滚开!”见那小厮竟还按着妹妹的双脚,苏云缈怒红了眼,使劲推开了他。
“微兰,微兰,现在还不能睡,你再坚持一下。”苏云缈跪在湿冷的地砖上,小心捧起妹妹的脸,轻声呼唤。
苏微兰无力地掀起眼皮,视线飘忽,喃喃道:“姐姐,让他们别打了,我疼……”
“别怕,姐姐这就抱你下来。”苏云缈躬身去抱妹妹,可她软软垂下的身体根本不受力,何况她腰部沾了血,也不知伤没伤到筋骨。
若是妹妹因她出了什么事,足够她抱憾终生。
感到妹妹的脖颈滑下臂间,苏云缈却无能为力,忍了半日的泪夺眶而出,混着雨水蜿蜒爬下脸侧,她回过头在雨中大喊:“快去叫郎中来啊!”
雨幕中,小厮们垂头不语,没有一人敢去帮她。
单薄的身影跪在雨地手足无措,面前就是相依为命的妹妹。
彻骨的寒意冻得她发抖,当所有的希望湮灭的一刻,她咬着牙关站起,任大雨冲刷了残留的泪,将妹妹的双臂绕到胸前,柔弱的身体不知从何爆发的一股力量,双腿颤颤巍巍地打直,竟将妹妹负在了背后。
一人的重量沉沉压下来,她如强弩之弓般摇摇欲坠,却能在每次身体倾斜时咬牙站稳。
她顶着风雨,向前艰难迈步。
她恨这群人冷眼旁观,更恨裴铮牵连无辜,心狠手辣!
她不肯再向那群刽子手求助,索性自己送妹妹去治伤。
模糊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只手,狠狠拽开了苏微兰。
苏云缈惊叫一声,转身去抢,却被那人直接按在了怀里,她焦急地抬头去看,对上一双阴沉的眼。
裴铮绷着脸,指挥丫鬟们将苏微兰送去治腿伤,而后低头对着那不断挣扎的人警告道:“你再闹下去,我就吩咐他们将苏微兰搭去柴房,能不能活听天由命。”
方才还急切要去看顾妹妹的人瑟缩了一下,奇迹般安静下来。
只要关系到她那妹妹,她便付出十二分的注意力。
方才她只身跑入雨中,丝毫不顾忌身怀有孕。
她可知若是因此染了风寒,可有什么后果?
不,她分明没将这个孩子放在眼里,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
裴铮愈发冷沉的面容,和瞥向苏微兰时隐约的杀意,苏云缈心神巨震,忙抱住了他的手臂,央求道:“我已知错,莫要再因我而迁怒他人。”
怀中的人美眸惊颤,流露出惧怕,攀扯他的手更是冷得像冰。
裴铮皱起眉头,俯身将她抱起,大步流星地向屋内走去,待远离了狂风骤雨,他扬声道:“去烧热水来!”
他将苏云缈抱至榻上,剥笋般三两下除去那湿淋淋的衣裳,而后将人裹入绸被中。
苏云缈冻得瑟瑟发抖,唇色也如纸白,只一双眼睛湛湛生光,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攥着他衣袖的细指用力得泛白。
裴铮心知,苏云缈不是依赖自己,而是惧怕自己再发号施令去为难苏微兰。
待丫鬟们提了热水将木桶蓄满。
裴铮屏退左右,亲自抱起苏云缈,阔步走到屏风后,将人缓缓放入热气腾腾的水中,而后随手拿过水瓢舀水淋在她裸露在外的肩颈。
成串的水珠滚落,沿着那柔美的锁骨一路蜿蜒至高隆的胸脯之间。
即使察觉到那令人不适的逡巡目光,苏云缈也如老僧坐定般处之泰然。
她似是已平静下来,垂着眼帘,将身体视为了外物,任他如何处置。
待沐浴后,裴铮展开干燥绵软的软布,待她缓步走近,收了双臂将人严严实实包入其中。
裴铮耐心十足地为她擦干水珠,又另拿了一块软布为她搓揉濡湿的黑发。
方才那个生动的人似是完全撕脱了去,仅剩下一具躯壳,无知无觉地坐在榻上。
裴铮为她擦拭了湿发,目光触及那单薄瘦削的背,忍不住自身后圈抱了去。
当那热度强势地侵袭而来,苏云缈动了动眸,缓慢低头,望着覆在自己小腹处摩挲的粗粝掌心,启唇柔声道:“可否让我去看看微兰?”
裴铮稍顿了下,缩回手臂,将那软巾掷于椅背,面无表情道:“你才着了凉,不宜再外出,明日再去。”
他轻易的一句话将她的请求挡了回去。
苏云缈认命般垂了眉眼,未有哭闹,似是冷极,只将下颏抵在膝上,用力抱住了腿,缩成了可怜的一团。
裴铮眸光微沉,看她殷红的眼尾尤带水意,冷冷开口道:“你若踏踏实实将孩子生下来,你的妹妹自然万事无忧。”
闻言,苏云缈干涩泛白的唇轻扯了下,“夫君多虑了,经此训诫,我已知那后果,定会将孩子平安生下,不会再生事。只是姐妹连心,微兰受伤颇重,我这做姐姐的难免劳心。”
裴铮如何不懂她的暗示,唤了丫鬟进来道:“你去告诉郎中,替苏微兰诊治时不必吝啬于花销,药材务必购置那效用最佳的,你们也好生看顾着,不可有丝毫懈怠,务必别让她落了病根。”
待丫鬟领命退下后,他转过头,“如此你尽可以放心了。”
苏云缈含糊地道了声谢,微笑着看他,“我实在有些疲累,夫君可允我小憩一会儿?”
裴铮半眯了眼,心口处莫名泛起了不适,她口上唤他夫君,却未有亲近之意。
只是她既恭谨又谦顺,将那尺度拿捏得精准,任他有所不满,依然挑不出她半点错处,只好颔首答应。
见她复又道了谢,而后缩进了被中,转了身仅以背影示他。
裴铮拧了眉,心口那处愈发难受,无处宣泄。
他们才得了喜讯,却无法如寻常夫妻一般衷心庆贺。
他盯着那疏离的背影,“今夜你好生休息,我不扰你。”说完后径直退出了房间。
待那脚步声彻底消失,苏云缈方松缓了颈背,长呼了一口气,伸手入被,神情凝重地去抚摸那仍平坦的小腹。
那其中竟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她至今还有些恍惚感。
实在是这个孩子来的太突然。
乍得消息时她有惊亦有恐,却无半点喜意。
裴铮逼迫她诞下孩子,何曾考虑过她的感受。
若在从前,她大可答应裴书敏的条件,生下孩子后一走了之。
可如今……
见识到了裴铮的疯魔与执念,她怎还会相信裴铮会轻易地放她走。
这个孩子恐怕会变作她的枷锁,束牢了她。
想到此处,眼角处再次泛起涩意。
她这辈子应是再无希望了罢。
只盼着微兰能早日得了解脱。
她拼尽全力,也要将微兰送出这牢笼。
初夏时节,一日比一日的热起来,好在苏微兰在床上养了月余,已能正常下地行走。
她扶了丫鬟的手,迫不及待地站在铜镜前,忐忑地揭开下摆,看着腰后那处肌肤没有留下疤痕才松了口气。
还好她每日不厌其烦地坚持涂那味道难闻的祛疤膏,看起来效果颇佳。
不过她也敏锐地发现了一些旁的变化。
譬如那身边人的态度。
小厮丫鬟们虽不敢苛待她,可明显不像从前那般唯命是从了。
这些人都是见人下菜碟的主。
苏微兰自知仰仗着姐姐的关系才能获得优待。
可那日裴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拂了苏云缈的面子,又将她押在刑凳上用刑。
她如今真是颜面尽失。
下人们私底下还不知如何编排她们姐妹俩。
恐怕以后的待遇会一日不如一日,苏微兰再也坐不住,痊愈后第一件事便是去落雁阁看望姐姐。
可那落雁阁前似是换了批人,手臂一挥,不讲情面地将她拦住。
“夫人有了身子后不喜吵闹,特意叮嘱了不要让闲杂人等进去打扰。”
“闲杂人等?”苏微兰忍不住拔高声调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我是她妹子,还不快让我进去!”
那护卫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哎哟,我见您确实眼熟,那日被打的屁股开花的不会就是您吧?”
苏微兰鼻子都要气歪了,有心硬闯进去,但见护卫皆是五大三粗的汉子,默默吞了吞口水,心道也不急于一时,便又带着丫鬟退回了院子。
只是还不等她彻底弄清姐姐骤然冷落的缘由,丫鬟们又给她带来一个噩耗。
她的婚期竟提早到了下月!
苏微兰犹如被一道惊雷劈到头顶,怔怔地坐下说不出话。
时间太紧张,丫鬟们与她道喜后便去准备那成婚需要的物件,仓促之下先特地列了个名单给她看。
苏微兰定定地看着那些黑字,半晌后直接暴起将那两张纸撕了粉碎,气得胸前剧烈起伏。
那富商她曾暗中见过一面。
那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并无一般商人的铜臭气,面相一团和善,说起话来颇为守礼。
姐姐夸他是个可靠的人选,可苏微兰却十二分的嫌弃。
那富商再有钱又如何,还不是在那裴铮面前唯唯诺诺的,那副软弱的样子看得她就来气,连带着自己都感觉日后会低人一等。
何况她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劫。
有权有势之人视人命为草芥,随意拿捏她们的生死。
而那富商,她未来的夫婿,不过有几个臭钱,若是将来与大官有了冲突,她还不是首当其冲受到影响?
苏家当年的灾难历历在目,她万万不想再经历一回。
虽然姐姐说嫁人过日子,安稳祥和才最重要。
苏微兰无端打了个激灵,她才不想甘于平庸。
她要的是高高在上的生活,荣华富贵触手可及。
若说有人能实现她的愿望,又能与裴铮分庭抗礼,这裴府中不正有个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