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海里回放着过去的记忆画面,从熊熊燃烧的幽剑阁大火到春和景明的雪月城。
她半生半死地渡过了整个冬天,真正意识彻底清醒时已经是孟春时分,草木蔓发的时节。
她再次失去了母亲。
再次失去了家。
黑暗之中的林浅飘浮在上空凝望着小小的自己蒙在被子里偷偷哭泣,却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大抵是悲伤迷茫的吧。
她慢慢回忆着过去,但最先涌上的却不是多美好的画面。
初到雪月城的几年她其实是忐忑的,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六岁小孩,到底明白自己对于雪月城来说是个名副其实的拖油瓶。
她的武功底子废得七七八八,注定不能为雪月城带来名望。她的伤麻烦且繁琐,身体三天两头出事,一出事各种耗费便如流水一般,给雪月城带了不少麻烦的同时治疗效果也不明显,因此身体和心理状态都不怎么样,这样的人自然很难长成什么热爱生活的性子。
幸运于林浅的灵魂到底算是心智成熟的少年人,脑子里还装了一些现代知识,不需要特意教什么,身体好些了就能出去创立些事业。
武学上无望,她一个非贵族女子很难走政治路线,剩下能走的也只有商业了。
出去赚钱总比待在雪月城心怀愧疚地耗费无数好些。
父母亲人不在,她做不到心安理得地让雪月城白养她,再说一个没有价值又投入巨大的人,迟早会被厌弃。
《红楼梦》里林黛玉尚还是住在亲外祖家都时常忧虑不安,曾说:”况且,我又不是他们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何苦让他们咒我?”
林浅也大抵是这种心思,长而久之,自然敏感多思。也很难快乐起来。
幸好她脑子里还有点墨水,有几分聪明的同时也有些运气,在商业一途上虽有坎坷低落,但总体是顺利的,她终于是个有价值的人了。
当初含姜看不得她为了赚钱不爱惜身体,劝她不必如此辛劳,雪月城不缺她用的那点东西。
当时的林浅回道:“若不做这些事,我还能干什么去呢?雪月城不缺,也不代表着活该白养我,何况幽剑阁不似唐门雷门是雪月城的盟友,不过是看在父母交情的份上才出手相助,可人走茶凉,我这一副残躯,如何能不忐忑,不担忧?”
“况且,能在外立一番事业,总比在雪月城守着空窗耗日子来的好。”小林浅望向外头的烈烈艳阳,一对乌眸却沉郁如乌云,完全不像一个小孩该有的,“你还能在雪月城中习剑,我这双手,除了抚筝算账打打算盘,还能干什么呢?”
飘在上面的林浅恍惚一下,心想,其实还可以制/毒,甩暗器。
她那时候这样蹀躞不下吗?
大抵那时身体孱弱、商业不知前途、又因为多次耗费三城主的心力人情而疚心疾首,怎能不忧心悄悄?
不过……
林浅凝神继续回忆,这次的记忆如小溪流水般缓缓而不绝地涌来。
其实盐厂有了起色之后她乘着北离政策的东风起势很快,青州一域沐家势力太甚,而盐铁关系重大,皇帝不愿再给沐家加码,她却一口咬上了这块肥肉,赚得盆满钵满。往后千金一寸绫罗加身,金齑玉鲙入口,雪月城也从中获利,她就渐渐地将忧郁隐藏起来,明媚放恣了许多。
那时年轻不知收敛言行,加之外表孤傲内心孤寂,因为一张毒嘴得罪过不少人,同行们辣评:面比天仙,言胜砒霜。
当然任性恣情的时日并不多,吃过几次亏之后才学会藏锋,去了些冷傲骄纵。
在之后,心态也无非是在自傲和自卑中变换,她能养活自己,但有时难以自抑想起前世,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常感迷茫和失落。
所以她才很难真正开心起来。
记忆再次翻转,一个夜静如水的月夜,窗外落花凄迷,如梦如幻;屋内麝烟消散,如幻如梦。月阴又照小楼,思乡之情如光阴从无断绝,又如水烟迷离,如空山落花,凋谢地悄无声息。
小楼中小林浅慢依窗台,喃喃念道:“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不远处有杜鹃啼血般的鸟鸣,林浅飘在自己身边,凝目向外看去,只觉得月色凄寒,好似能浸入人心里一样。
一个人空对月,难免生蜉蝣天地,人生沧海一粟之感。小林浅尝试着将心事赋予他人听,可惜无论是朋友还是姐妹,都无法体会她的心境,她愈发觉得孤单。
这种孤单从心底根根涌现,宛如千丝万缕斩不断的藕丝,不至于心伤,却像针尖刺破指头,慢慢哭出的血丝。
过去回忆如流水般慢慢流淌,一回神,就是下一次盛夏。
艳阳高照,纸鸢高飞。
少女萌动春心漾漾,轻盈的爱恋汹涌如水,如同一场游春戏。
“我喜欢你,要晚安哦。苏暮雨。”
那夜有风起,吹动两人衣摆翩翩。
林浅轻轻闭上了眼。
“没有人明白我,你也不明白。”
八月十五,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坠入花丛。林浅再睁眼看见满园月色清辉,身后的场景渐渐虚化,颜色片片剥落,那花、那月、那夜、那一个轻盈的吻,在一瞬间全部溃散了,成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如同深重的夜幕,夜幕中渐渐飘出点点莹光,那莹光泛着淡淡的幽紫色,先是一点,再分化两点,再三,再无穷。
夜幕最上空是一颗散发着诡谲红光的光洞,林浅抬目望去,却觉神昏颠倒,心中蒙昧一片。
然而下一瞬,她身边开始围绕着点点幽紫,这紫色让她觉得危险又亲近。紫色莹光微微闪烁,点点汇聚成溪流,缓缓流入她的脑海。
随着莹光渗入,林浅想起了,赤王府中的一切。
药人。
锋利的刀刃割过肌肤,腥臭的药水流入伤口,白王府血腥的夜晚也一点点在脑海里补全,林浅蓦然愤怒无比!
燃烧的怒火牵引着幽紫莹光,汇聚成河、成江、成海。
整个夜幕涌动着华丽幽魅的紫色,他们如浪潮一般翻涌,林浅凝神,所有的紫光冲天而起,宛如女娲娘娘补天时的流光飞冲向上,正覆盖了上空那轮诡谲颜色的光洞。
流光涌入其中,红光猝然大盛,宛如巨兽的怒吼。
无双城中深陷昏迷的林浅忽然猛呕出一大滩黑血。
“浅浅!”
守在床边的无双猛然惊醒,眼见此顿时惊骇无比,一手揽了林浅上身,一手提真气渡入林浅脉搏,但这次她的身体好似一个紧闭的蚌壳,所有点真气都被挡在外面,无法进入。
“怎么会这样……”
无双收回真气,脸色惨白无比,这世上连真气都渡不了的情况只有两种,一种是走火入魔,一种是……死人。
巨大的寒冷在瞬间浸透了无双整个身体。
门外含姜急冲而入,“小姐!”
她立刻去探林浅的脉搏,已经混乱得不成样子,但林浅的胸膛正不断起伏着,眼睛里渗出两道血泪,含姜立刻运起秘术,身边莹光点点,大部分在触及林浅身体的时候瞬间湮灭,但有一两点飘进了她的身体。
含姜精神一乱,立刻切断了秘术,重重喘息着,心中惊骇不已,说话时颤抖不停。
“小姐体内幽月之术的反噬,好像消失了……”含姜猛一下站起,眼睛瞪大得像铜铃瞪着无双,“快,幽月莹虫在越寒冷的地方越活跃,小姐体内药人的药性和没有反噬的秘术在不断倾轧,我需要一个极寒的地方放莹虫助小姐抵抗药性,没有了反噬,只要秘术吞噬了药人的药性,小姐就有救了!”
“无双城最冷的地方在哪,快把她带过去!”
无双如同被一记重棒当头砸醒,双眼泛着血色一把将林浅抱起,“无双城有剑冢,那有一座冰台。”
话音未落时他已经御剑出了门,风雪瞬间灌入房间,含姜也立刻追了出去。
无双顶着凌冽风雪,一颗流星般奔向了无双城一座荒山后的剑冢。
数不清的断剑残兵散落在地,此处寒风比方才更甚许多,裹挟着一丝分辨不清的剑气,若是实力不够,只站在这里就感觉如有刀割。
无双抱着林浅落到了剑冢中心,那有一座纯白的冰台,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寒雾。
他将怀里林浅轻轻放上冰台,林浅此时紧闭着双目,唇边的黑血已经凝结成冰,肌肤白皙到近乎透明,躺在着冰台上,好似要融化在其中。
无双跪在玄冰砌成的台前,双手死死扣着冰台边缘,指缝里渗出的鲜血在冰面上凝结成刺目的红珠。身后十二柄飞剑发出悲鸣。
含姜追了过来,“你让开些。”
无双强忍心绪让开,含姜双手挥出,衣袖飘飘,无数紫莹迎风而出。
那些莹虫一遇寒雾,便更加活跃地涌动起来,光芒也更甚了几分,含姜闭目,以心神为引,牵引着这些幽幽紫莹进入林浅的身体。
剑冢寒风呼啸不止,时常有“呜呜”鬼声盘踞。此时风急如奔马,雪反而少了。无双一瞬不停地盯着冰台上的林浅,那执剑时稳如磐石的手,此刻抖得几乎无法收紧。
方才指缝里掐出的血已经在手掌凝结成冰,他却浑然不觉。
冰台上的林浅被幽紫色的莹光笼罩,那些细小的光点如同活物一般,顺着她的呼吸、肌肤,缓缓渗入体内。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正经历着某种剧烈的挣扎。
含姜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又凝成冰珠黏在脸上。她指尖微微发颤,显然操控这些莹虫对她而言也是极大的消耗。她低声道:“幽月之术和药性正在她体内交锋,若秘术胜了,她便能醒来;若药性胜了……”她没再说下去,但无双已经明白——若败了,林浅便会彻底沦为药人,再无神智。
风声呜咽,剑冢内寒意更甚。
忽然,林浅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她猛地弓起脊背,一口鲜血喷出,那血竟泛着诡异的紫黑色,落在冰台上,瞬间凝结成冰晶。无双瞳孔骤缩,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含姜一把拦住:“别动!现在谁都不能干扰她!”
林浅的指尖死死扣住冰台,指甲在冰面上划出几道深深的痕迹。她的意识海中,黑暗与紫光交织,药人的血腥记忆如潮水般冲击着她的心神,而幽月之术则化作无数细小的锁链,试图将那暴戾的药性一点点绞碎、吞噬。
她看见自己在赤王府的暗室里,被浸泡在腥臭的药液中,四肢被铁链锁住,耳边是药人凄厉的嘶吼;她看见白王府的夜晚,刀刃划过肌肤,鲜血滴落在地,染红了一片月光;她看见自己站在屋檐,眼神空洞,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黑暗中,幽紫色的光莹忽然闪耀出更加明耀的光芒,光影的流动也更加迅速,宛如源源不断的长江之水奔腾涌入那一轮红色光洞之中。
林浅脑海中闪过的那些可怖画面并未对她的心神造成影响,或者说,那些画面没有让她感到恐惧,而是更加剧烈的怒火和恨意!
补天一样的紫色流光更加闪耀了几分。
那些流光点亮了黑暗,幽月之术的紫光骤然盛放,将药性的血色一点点覆盖、逼退、融化。
最后一无所有。
剩下的紫光如星子迸射开来,飘浮在黑暗中,宛如夜幕银河。
冰台上,林浅的呼吸渐渐平稳,眉间的痛苦之色缓缓散去。含姜长舒一口气,收回莹虫,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如纸:“成了……”
无双一步上前,紧紧盯着林浅的脸,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浅浅?”
林浅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无双日思夜想的眸子清亮如初,再没有半分混沌与血色。
无双紧握住她的一只手,眼眶通红,积蓄了许久的两滴眼泪蓦然砸在了她的脸颊,一片冰凉。
没有人知道这些日子他看着随时可能死去的林浅内心多么绝望恐惧,他恨那些让她变成这样的人,也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无能,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入痛苦。
“浅浅……呜呜……浅浅,”他紧紧贴着林浅的手心,喉咙里挤出两声嘶哑的呜咽,叫人心疼。
林浅轻“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却让无双的心脏狠狠一缩。
一瞬间,所有的情绪如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跪倒在冰台前,一把将林浅搂进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