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晴朗的蓝天。
京郊的一座山上,有一座青烟缭绕的佛寺。传说只要怀抱虔诚之心,捧着香从山脚下的第一级台阶一路拾阶而上,插入香炉中,心中的愿望就会实现。
“进宫进宫,我要进宫。阿弥陀佛,保佑我还能进宫。”
吕思微将手中的香高举过头顶,闭眼三拜,她还嫌不够,又跪了下来说:“得道的高僧法师,无论是哪一位,只要能帮我圆了心愿,我必定捐一笔大善款,给你们重塑金身。”
“本小姐说到做到。那些金银、财宝,只要是我有的,我都愿意捐出来。”她忍着心痛的感觉,将燃了一半的香万分仔细地插入香灰中。
下一秒,几百年的香炉裂开两半,轰然倒地。
吕思微吓了一跳,连忙提起她的裙摆。然而倒下来的香烛混着助燃的油,火苗已跳到她的裙上,燃起一片浓郁的檀香。
“哎哟!小姐,您没事吧!”玛瑙急慌慌地帮她灭火,心一慌,直接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衣服盖住起火的地方,才将火扑灭。
寺庙的僧人给玛瑙取来了御寒的衣服,让她披上了。老迈的僧人又再三道歉,让才吕思微那句‘看我不拆了你们的破庙’憋回肚子里。
一看到玛瑙灰头土脸的样子,吕思微狠骂道:“你个笨玛瑙,谁让你自己冲上来!要是你也烧着了,怎么办呐?”
“可是小姐,火烧得那么快,奴婢担心……”
“一个小小的婢女,竟然还敢顶嘴了!”
吕思微抹了一把脸,发现自己满头满脸也全是香灰,知道现在的模样一定丑极了,满腔的委屈一下就要倾泻而出。玛瑙举起袖子给她擦脸,一边擦一边说:“奴婢知道,小姐从没把奴婢当下人。小姐受了苦,奴婢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她擦着擦着,吕思微的脸蛋总算是又显出娇俏玲珑了。然而她明亮若星的双眸却呆愣地直盯着某处,说:
“……着火了。”
玛瑙吓了一跳,以为她说的是衣服上的火还没扑灭。却看见吕思微指着山下一片巍峨的宫殿,黑白分明的眼睛圆睁着。
“你看,皇宫着火了。”
浓郁的黑烟在宫城西北的天空中盘旋。
“走水了!长乐宫走水了!”
火势来得突然,宫中的房屋都是木结构,一烧起来便顺着风向燎成一片。熊熊的火焰将青蓝的天熏成一片黑,在翻滚的浓雾中还有不断跑出来的宫人。
救火的宫人提着水桶、洒子、火杈等工具往长乐宫去。
为首的宫正在烟熏火燎中发出指令,让底下的宫人不断地将木桶里打来的水浇到着火的房屋上。一桶桶水浇上去,瞬间便扑起白色的雾,露出碳黑的木材。
火势却没有减少,更糟糕的是,顶上的木梁失却了支撑,发出摇摇欲坠的声响。
“不好!这里要塌了!”
宫正第一个发现了木梁的状况,连忙让宫人撤出。他叫得厉害,即便蒙着口罩,因吸入烟气大声咳嗽起来。
拐角处涌出一支队伍,镇厄将军带着部下到了。
袁景修问宫正:“现在情况怎么样?”
“能用的水都已经调来扑火了,只是护城河离得远,水运得慢,人力也不足。长乐宫火势凶猛,不知里面情况如何。若火不灭,怕是还要波及到其他地方!”
袁景修看着不断运水的宫人,上前一步,问宫正:“宫中储水防灾的水缸呢?为何舍近求远,不取用里面的水?”
宫正脊背一抖,颤声道:“水缸里的水都结冰了!许是负责的太监一时疏忽......这缸中水已冻了好几日,已经用不了了。”
宫中为了防火,每座宫殿附近都置有储水的铜缸,一口能储三吨水。皇宫大大小小四十八个殿,难道这些水全都用不了吗?
“来不及!卑职已经差人去离得最近的几处宫殿查看过,都用不了。远处的水缸或许有能用的,但是这一来一回,又要费不少功夫!”
眼前的长乐宫似要被火焰吞没,飘出来的空气都已经被热量扭曲。
袁景修忽然问道:“里面的人都出来了吗?”
小泉子被搀扶着,抬起熏黑的脸,说:“将军,贵妃娘娘和侍女还在里面!奴才求您救救她!”
只是殿门已经被大火吞没了,更不要说那顶摇摇欲坠的门梁。
袁景修分了一部分人去帮忙运水,另一部分人按宫正的指示清除附近倒塌的建筑。他带着剩下的十几个部下,提着水囊和水筒,跨过着火的殿门。
迎面而来的是灼烧和刺痛感,袁景修往身上又淋了两囊水,才觉得眼中的酸痛感觉轻了一些。
直到身上的盔甲烫得快要融化了,他们才在黑烟与火光之间看见一个晕倒的人影。
她似乎因为吸入过多毒烟昏迷,不省人事地倒在院中。
是宫女小桃。众人将她抬起时,袁景修脸上忽地飘落一簇火星。
“危险!”
他翻身往旁边一避,头上轰然砸下来一株半人高的梅枝,干枯的枝条伴着火星一扫而下,将袁景修原来站着的位置砸出一个坑。
梅树另一头人影耸动,他的部下仍在隔着浓烟大喊:“将军,快出来!不能再进去了!”
袁景修想回应,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喉咙从何时开始已经干涩发痛。他刚张开口,腰上好像撞到一个灼热的铁块。
原来是一口水缸。鎏金的铜身在火中已经微微发红。
袁景修一下将盖子掀开,里面果然盛着一缸满满的水。
冰凉的混着碎冰块的水一浇而下,发热的头脑都清醒了不少。
他的部下还在焦急地呐喊。袁景修却是真的看见被火焰淹没的长乐宫主殿之内,慢慢鼓起一个火红的影子。
“你是谁?”
一个身穿暗红的衣衫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眼前。袁景修刚喊了一声,他的胸膛就一震,千斤重的水缸喷出四溅的浪,砰的一声全数淋在燃烧的梅树上,开出一条道来。
男人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径直扑进赤焰之中。
他的部下跟了上来,一行人不再停留,离开了长乐宫。
“快让开!”
宫道上,一群宫人正推来巨大的木制水车。能蓄水的筒枪很快也一并投入了使用,加上周边的助燃物,火势总算不再扩大了。
此时长乐宫近大半主体已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小泉子看见被抬出来的小桃,悲鸣一声,立刻扑在她身上。
“将军,您没事吧?”
他们逃出来后,才有空闲检视其他人的状况。
“没事。”袁景修简单答道。他数了一数,一个人也没少。
他脑中想起刚才倒在地上的水缸,还有那个人的脸,心突突地跳,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发自内心的震悚。
只是没找到贵妃。
他心中正想着,刚一转身,长乐宫中却传出来一声似鹰似鹄的叫声,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巨大的影子。
“这这......这是什么东西啊!”宫正哭喊着,险些摔掉手里的水桶。
一只巨大的鸟。它的羽毛像火烧似的金红色,尾羽流着五彩的光,修长的脖颈正趴在被震塌的屋瓦之上。如果不是因为场合不对,众人甚至能感觉到一种惊人的美,近乎圣洁和神性。
士兵纷纷拔出刀来,对着那只大鸟。
袁景修放下手,转而问道:“走水的事情已通知陛下了么?”
士兵着急道:“卑职早就派人去了。但是,回来的人说没找到陛下!”
“将军,这只怪物要怎么办?我们要——”
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袁景修知道他们都在等自己下令。只要他一声令下,这里所有的士兵就会冲上前,将手中的刀剑刺入巨鸟的羽毛之下。
这怪物眼下虽安静地蛰伏着,可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发作。如此说来,先发制人确实是一个好机会。
只是,他心中始终凝着一片沉郁。
袁景修按着剑,沉声道:“所有人!没本将军号令,不得妄动!一切以救火为先,其余等陛下驾到再行处置!”
火场中。
绣工精细的屏风和奢华的地毯相继被火舌撕扯成碎片。方峤跪到地上,抱起闭眼的女子。
她的胸膛仍有起伏,听见人的叫喊,眼皮撑起,露出一丝缝隙。高容脸上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断断续续道:“......原来是你啊。”
高容的衣领以及嘴边都有黑褐色的药渍,药碗倒扣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已经没了踪影,自然也无法考证。
方峤抓着她肩膀的手一紧。
“殿下,你喝了什么?”
高容由黑转金的发色似乎再告诉他已经不需要回答了。他心中一痛,抱着她起身道:
“我、我带你出去!”
“......不用了,已经......不用了。”
那双手搭在方峤手臂上,很轻,压在他身上却重若千钧,让他动弹不得。
虚弱的声音还在说着:“你......也逃出去吧......晚了......就来不及——”
她的声音很快就弱下去了,尾音已经听不见了。
方峤从来不知道自己竟能发出这么悲痛的声音,他的喉咙被无尽的悲伤绞碎,每一个字都带着哽咽和泣音。
“不、求求你,不要死!殿下!为什么连你也——”
他抱着怀中越来越轻的人往殿外去,坍塌的木梁在他背上烙下焦黑的伤口。他顶着火势,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我一定可以救你,这一次一定可以。”
冲天的气流让他睁不开眼,他被一团炽热的白光撞到红墙上,喉中的血终于按捺不住,喷在地上。
他眼见着高容渐渐飘到空中,她的身体被越来越大的白光覆盖,很快,就长出了第一枚金黄的鸟羽。
破碎的砖墙混着泥沙倾泻而下,很快便塌成了一片废墟。
“快看!那只怪鸟!它好像要动了!”
有人指着它缓缓扇动的翅膀,惊恐地大叫起来。
“不好!”
“将军,请下令!”
袁景修的眼睛狠狠扫过惊慌的部下,他看向逐渐抬头的巨鸟,似乎已将视线对准了在场的人。
“将本将军的弓取来!”
不一会,金黄的巨弓就被递到他手上。袁景修拿着丈日弓,眼中渐渐沉了下去,他吩咐道:“让其他人等全部疏散,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救火的人员很快就离开了长乐宫附近,现在场地上唯有身着黑甲,手持铁戈的士兵。
过往的经验和训练涌入袁景修的脑中,他举重若轻地俯瞰着整个战局,他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战略,在哪里相应地布置人手。
“三路弓箭手,围绕长乐宫一字排开!侧翼的盾手,以防巨鸟挥下来的砖石。弩手,上最近的城楼!”
“阵型以防御为主。没本将军号令,任何人都不得轻举擅动!巨鸟不动,就全部原地待命!违令者,斩!”
众士兵齐声答曰:“是!”
一声尖锐的鸟鸣震动着所有人的耳膜。
整齐的脚步声后,这一片场地忽然寂静了起来,连火花的爆响也听不见了。
没有一个人动,但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每个人手上的兵器都蓄势待发。
袁景修站在重盾手后,丈日弓的弓弦已经蓄满。他一刻未动地盯着那只巨鸟,看见它舒展着巨大的金翅,金色的羽毛在日光下眩目美丽。
下一秒,血红的双眸与袁景修对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