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设立的公屏竟一天内被入侵了两次,方鹤旻看乐了,他丝毫不顾及耳麦里接通的清理者都能听到,嘲讽道:“这个公屏干脆改成扫码播放得了,随便来个什么东西都能篡改指定的播放内容,研究所负责干这活的是废物吧。”
研究所负责这方面的主要是反对派技术部的,倒一时也骂不到清理者头上,唯一例外是跟干这活沾边、远在上城区的顾之江,他几度张开口没能辩驳,又悄悄然地闭上。
耳麦里没人吭声,方鹤旻也没指望有回应,他过了把嘴瘾,心情舒畅地靠到背后墙上,就着这个舒适的姿势看着高处的屏幕。
程非眼中遍布血丝,开口时,泪水竟是夺眶而出,这个记者的悲怆被清晰地转播到了屏幕上,“我的同事于今日傍晚启程前往无限的演出地——露天影院。研究所出面表示这是芯脑人意图伤害人类的阴谋,听到消息后我立即联系他,可通讯再也无人应答。就在十分钟前,我确认了他在下城区牺牲的事实。”
方鹤旻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
程非哽咽着接着道:“数年前,人类按下了不该摁的按钮,开启了所谓的“跃阶进化”实验。始料不及的灾难朝我们倾轧而来,实验失败出现的芯脑人甚至要抢夺活人的身体,我们胆战心惊地走着钢丝生怕自己哪一天就被芯片悄无声息地夺走了大脑的管理权!我们至今都没能解决这个劫难,而可笑的是什么?研究所迄今为止却还不肯停止实验!”
上城区正处于夜晚,中央城门口只有几道灯光探照。黑夜是上城区和下城区表面差距最小的时候,站在黑暗里的程非泣不成声,巧妙地消融了两区的边界,让所有看着他的人心底开始燃烧起被芯脑人侵害的怒火。
方鹤旻拢紧外套,程非的表情在他看来十分恶心。
“我伟大的同事,他在牺牲前为我留下了最后一道消息,哪怕今夜过后我再无法出现,我也要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众。”程非提高了音量,泪痕仍停留在他的脸上,让他看上去十分的决绝,“就在今日,研究所又一次实验失败,作为实验体参与实验的人类全部宣告死亡!甚至有不少受害者变成芯脑人逃出了研究所!”
“我们不应该忘记当年实验失败时引发的一系列灾难。3001年11月,八区被芯脑人攻占彻底沦陷,我们许多同胞都死在他们的故土上,而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却被研究所力压了下去。3003年,七区被波及,芯脑人暴动伤人事件频出,各类电子产品乃至改造义肢均有被检测出芯片附着的实例,一时间社会掀起“销毁电子”热潮。就是在这一年,我们的时代开始止步不前。人类花了近30年才有了现如今不算特别糟的生活,研究所却是想要重蹈覆辙。”
人类疲于逃命和漫天硝烟的日子在程非的讲述下一幕幕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方鹤旻咋舌,片刻后才出声问:“这些消息他是从哪查到的?”
沃德仰得脖颈都酸了,此时低下头活动了两圈,听声音显然也非常的难以置信,“老天...这些我听都没听说过。”
“不过这个天天给研究所穿小鞋的记者怎么长这样?贼眉鼠眼的,哭起来很难看。”
方鹤旻还有心情点评人家长相。
清理者各自执行着自己的任务,正忙得焦头烂额,谁也没开口。顾之江此时倒是讲话了,他已经一转眼把自己摘出了反对派派别,熟练地骂道:“难道那群反对派真的是废物。秦队长,邱卓来消息说关不掉公屏。”
“你再问问邱卓,让他重新确认一下,是关不掉,还是不想关?”秦知渊一直沉默地看着程非的直播,这时才出了声,他顿了顿接着说:“情况看上去不太妙,我可能得先回研究所一趟。”
他一语成谶,还没等来顾之江的答复,时日暮的消息倒是先进来了。她把信息的优先级升到最高,通话直接在秦知渊这边弹了出来。
时日暮的声音听上去十分不悦:“上城区居民正在游行示威,要求研究所停止实验并把管理权交回给中央城。你需要回来一趟。”
与此同时,负责追捕出逃芯脑人的向阳葵也敲响了耳麦,“队长,清理者行动受到游行民众的阻挠,已经好几个小队发来消息说被芯脑人逃走了。”
秦知渊正欲开口,身后的“露天”影院又是一阵喧嚣。
麦克风改造人通过了清理者的身份检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影院,他开着音响,冲里面的人群喊:“无限的死一定是无辜的!研究所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芯脑人必须取出它们脑后的芯片才会彻底死亡,我刚刚已经确认过了,无限只是被打了一枪,怎么会直接没了声息?研究所这是滥杀无辜!”
被无限耍了一道本来就烦,沃德怒道:“这家伙是疯了吧?”
秦知渊倒是没什么情绪,他沉思了会,开口说:“隐是不是在上城区?跟我去趟中央城吧。”
时日暮提醒道:“让沃德...你还是带上沃德去看看吧。”
他们通过通讯器的对话耳麦频道里的人听不见,秦知渊下意识扫了一眼沃德的方向,他还在“露天”影院里维护着秩序,为了震慑不配合的人群,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改造体都亮了出来。
隐询问着自家队长汇合的地点,秦知渊回过神来,说:“计划有变,隐继续上城区的追捕任务,谁在下城区?过来接替沃德的工作,沃德跟我去中央城。”
向阳葵及时回答道:“里斯带队在下城区。”
里斯接着给了答复:“五分钟,到。”
他们有条不紊地在混乱中安排好了后续的工作,等到秦知渊和沃德赶到中央城的时候,中央城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游行的群众在衣服上涂鸦了抗议的标语,但他们围着的重点却不是那个仍在进行着直播的程非,而是一个蓬头垢面长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
“我们今天就来揭开研究所的真面目,我作为记者的职责便是告诉大家真相!这个可怜的父亲刚才忽然闯入我的直播,相信大家也能听到他的哭诉声。”
沃德身形实在不够高,他见不到圈子中心的情况,但程非这话刚落,紧接着从扩音器中响起的另一个声音却是熟悉得令他全身发颤。
那中年男人拿着程非递给他的话筒,他的啜泣声和程非像极了,“三年前,研究所抓走了我唯一的儿子。有个听说现在是什么秦队长的,到现在都不允许我们见面,他们可能也让我儿子去做实验了。今天,今天我看到记者先生在公屏的直播,我就想啊,这也许是我找回我儿子的机会,所以我就来求助了,求求大家帮帮我吧,我太——我太想我儿子了。”中年男人说到这儿,嚎啕大哭,“我连他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啊!”
那是地狱传来的声音,沃德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秦知渊注意到沃德的情况,问道:“需要我帮你解决吗?”
“我可以自己解决。”沃德说完这话便拨开人群挤了进去,秦知渊看着那个倔强的身影,很轻地叹了口气。
中年男人还跪在地上哭着,程非却注意到了挤进来的人,他眉头一跳,想上前去询问,谁知沃德却直直绕过他,直接把地上的沃司特拎了起来。
沃司特夸张的哭喊声戛然而止,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拳头就落到了脸上,他滚倒在地,这回是真情实感的疼得哭了出来,“谁打我?!谁打我?!谁敢打我???”
沃德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人,相似的眼睛和几乎一模一样的金色卷毛昭示着两人的关系,沃司特对研究所和秦知渊的指责已经通过直播传遍了城区,他的话像落在沃德脸上火辣的巴掌。
A队里那个总是笑得很憨的小矮子仿佛又回到了幼时的家中,笑容从他脸上消失,长期的虐待导致他的体型十分瘦弱。他站在损坏的家具电器面前,举着自己的改造手无措地被沃司特推搡辱骂着。他不再是人,他又重新成为了沃司特的工具箱。
沃司特滚了两圈,注意到并没有人上前扶起他,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他麻利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扭头对上了沃德蓝色的双眼。沃司特张了张口,没想到自己还真把儿子给盼回来了,他有些慌张地喊道:“儿、儿子啊,你可算来见我了,研究所是不是把你放了,是不是?”
人群围着他们,空了中间的位置,钉在他们身上世俗的打量像枷锁,白色光束让中央位置成了视觉焦点。沃德总觉得自己又被沃司特拎到人前进行展示,他对自己再次被沃司特利用而感到痛苦。
沃德崩溃起来,他歇斯底里地喊:“你已经把我卖了!你早就把我卖掉了!沃司特,你已经跟我毫无关系了!现在你为什么敢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还敢叫嚣着哭喊那个被你送去改造的工具人儿子?你是恐怖的吸血鬼,从我诞生起就精打细算我的价值,可是从售卖合同签下的那一刻起,我就自由了!我与你毫无关系了!!你怎么敢在这里喊我的名字,指责我的救命恩人?”
人们总爱演绎自己的高尚道德,此刻局势扭转,对研究所的声讨一时间转变成了对中间二人的议论,沃司特短暂成为了被指责的靶点。
但这还不够,沃德的身体几乎每一处都被改造过,唯独属于他的心脏被他笨拙地缝补了好几年,它跳动着,告诉沃德它在。可沃司特今天轻而易举就再次把它捣碎,他此刻鲜血淋漓。
沃德就着这血把自己剖开,他盯着沃司特那张令人作呕的嘴脸,细数着沃司特的罪行:“你说家里缺工具箱,刚好下城区新开张的改造点打折,你就把我丢过去,基本能拆能改的都换了,我侥幸没死,但我那时候却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了。哪有人长我这样子,全身零部件几乎就剩个心脏?”
沃司特想反驳,沃德便提高了音量,“你给我的腿安上加速轮,把缰绳拴在我腰上,你坐在改造椅里面,把我当成了出行工具。你说我现在就是拉雪橇的狗,让我走我就得走,让我停下我就得停下。有人感兴趣,你就直接收取费用,把我租了出去。”
沃德说着,把沃司特踹倒在地,紧接着抬脚踩住沃司特的脑袋,他举起右手,五指并拢,卡扣结合成了螺丝刀,手臂侧面弹出电锯。
沃司特听到熟悉的声响,在昏头转向中猛烈挣扎起来,“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是你老子!”
“我跟你没关系!你不该再度利用我的,沃司特,我很后悔我以前放过了你!”沃德又踢了沃司特一脚,更大声地吼回去,“你清楚这是什么对吧,你在害怕。这可是你弄出来的,沃司特,你在怕什么?”
沃司特在地上嚎叫着,沃德高举起螺丝刀手,可就在这时,人群的惊呼把他唤醒了。
不该在这动手的,沃德想,他是清理者,不该在公众面前动手的。沃德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秦知渊。
那个看上去很冷淡却总是帮助他的队长,此时在人群让开的小道中一步步走向他。
直到站定在沃德面前,沃德叫道:“队长......”
秦知渊点了点头,扫过四下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把视线移到奄奄一息的沃司特身上。秦知渊开口道: “你们之中应该有不少人在紧急求助的时候接受过这位清理者的帮助,你们知道这个清理者是改造进化人,总能最快赶到现场,可你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做超出人体可承受上限的改造。”
“还能为啥?”人群里突然有声音冒出来,“有这种爹真是遭罪,换我早把他宰喽,未经当事人同意改造人体本来就犯法啊!”
“就是啊,真不是人啊。小孩不举报你,你还跑出来闹事,多乖的孩子啊被逼成这样。”
人们总是不吝啬于在人群中表演自己的正义,附和的人赞同的声音就这么变多了。
秦知渊则重新看向沃德,语气难得放轻了些,“你可以亲自行使处决权,也可以把他交给我。”
“我......”沃德张了张嘴,他盯着沃司特看了许久,最终还是移开视线,“拜托队长帮我处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