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方鹤旻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神经病雇佣兵，在场的清理者脸色都很不好。

在跃阶计划彻底崩盘以后，芯脑人和进化人都在芯片上进行了断源切割，从此互不影响。

但研究所只成功研究出了没有频道链接的芯片，此外再无其他进展。若假设芯脑人在芯脑化的同时，还在其他领域有突破的话，这对人类当前的处境而言，无疑形势会变得更加严峻。

秦知渊看着地上遍布伤痕的尸体，他的面容并没有遭到太大破坏，能看出来年纪并不算大。

秦知渊记得这个人。

在中央城各种权利被剥离出来，彻底被研究所占据实权那天，秦知渊见过他。

中央城的主理人程西茂正对着研究所派来的接管人员破口大骂，认为他们能力不足，会导致中央城乃至上城区受到芯脑人的侵害。

不过在研究所绝对的武力优势之下，程西茂除了动动他的嘴皮子以外也别无他法。管制上城区的权利就这么被研究所架空，从此中央城名存实亡。

那个时候程式开躲在他父亲身后探出头来同他对视，秦知渊总觉得自己在更早的时候曾见过类似的眼神，那双眼睛很清澈，周围的纷争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那是没有混进任何世俗的眼光。

现在他死了。

显然程西茂既没有能力管理好中央城，也没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

秦知渊看着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的程式开，蹙眉道：“把尸体带回去吧，这是程西茂的小儿子。”

“什么？”向阳葵抓住隐递过来的手正借力起身，闻言险些又跌坐回去她那个墨绿色的小凳子上，她难以置信地拔高了音量：“那个天天想夺回管辖权的老不死的儿子怎么会在这儿？”

“什么？！”沃德挤在走廊里，听见了这话声音也升了几个调，“就那个天天嚷嚷着进化人该死的老不死？”

方鹤旻凑热闹，问旁边的人：“谁啊？那个叫程非的跟他们是不是一家的？”

那个被问话的清理者吓一跳，看了眼离方鹤旻更近的队长，嗫嗫嚅嚅回答：“对、对啊。这你都认识？”

“哦，”方鹤旻笑了，“他天天写说你们研究所坏话的报道，我可爱看了。”

答话的清理者一哽，咳了几声以饰尴尬，扭头转身开始忙起来了。

秦知渊对一旁的对话视若无睹。由于走道实在太窄，他交代完后续工作就让开位置朝外走去。

方鹤旻见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路过沃德的时候他还不忘低头斜睨了这小子一眼，看得沃德忍不住打了两个哆嗦。

外面放置仪器的地方也被清理者搜了个遍，断电的仪器早被销毁堆在了一旁。

方鹤旻路过那堆废铁，凑近秦知渊问：“趁现在顺路，秦队长捎带我回研究所做个检查呗。”

秦知渊发现这个人似乎完全不知道社交距离为何物，但他这回并没有立马退开，而是更注重另一件事，他提醒道：“我们的约定是在明天。”

“反正你也要回研究所，顺便的事。”方鹤旻又靠近了些，黑色作战靴靠近白色军靴，鞋尖相抵，他抓住秦知渊的小臂微微发力，强硬地阻止了秦知渊想要后退的动作。

在四目相对中，他略矮下身靠近秦知渊，以一种仰视的姿态看着他，祈求意味十足，让秦知渊在刹那间忘记了方鹤旻刚才冒昧的举动。

方鹤旻见好就收，他眉眼弯弯，松开秦知渊的手后退几步拉开了距离，讨好着问：“就带我去吧？”

许是昏暗的室内让人的思考也开始混沌，亦或是方鹤旻那双好看的灰眸太懂求饶，秦知渊晕乎乎地点了点头，浑然忘了自己的计划表，更没意识到上赶着做检查的雇佣兵有多古怪。

上城区目前现存的人类居住地共有六区，研究所就建在正中心位置的一区。位于建筑四角的仪器呈包围状将研究所很好地隐藏了起来，误入的任何生物都会被无声无息转移到一区的民用生活区。

A队执行完任务回到研究所就各自散开去忙碌自己的事情，唯有方鹤旻跟在秦知渊身后，抬眼打量着这个地方。

这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圆柱形图书库，每一层楼的墙壁都向内凹陷凿成了书架的样式，步行梯绕着中央位置的电梯盘旋而上，环形玻璃栈道让人一抬头就能看见天际，直通天穹的高楼放满了数不胜数的纸质书籍档案。

方鹤旻扎在脑后的小揪揪在奔波中有些散了，偏短的碎发落在脸侧，挡住了秦知渊看向他的视线。

秦知渊收回目光，不冷不淡提醒：“别看了，你能看见的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方鹤旻闻言，沉默地跟上了秦知渊的脚步进了电梯。

他似乎从进到研究所以后兴致就不太高。但片刻后他想起了什么，问道：“研究所更侧重纸质记录？”

“当然，现在信息暴露这么严重，电子信息远没有纸质可信，我们有专门的记录员。”秦知渊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东西，他转念一想，故意强调：“包括数据库。”

这倒是方鹤旻没料到的事情，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

很快两人乘坐的电梯便到了地方，秦知渊率先走了出去。

方鹤旻跟在他身后，踏上玻璃栈道的时候扫了眼墙壁上的档案，这一层收纳的居然都是芯脑人的芯片检测信息。看来秦知渊说的是实话，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东西都不是什么机密资料。

他们穿过书墙，这才进到研究所这一层楼的内部。

秦知渊在一处写着“芯片扫描”的门前站定，他俯身过去在虹膜扫描口验证了身份，白色大门中央浮现出“验证成功”四个绿色的大字，接着电子门上升，露出了里面的空间。

入目只有一台可供一人躺进去的检测仪器，除此之外就是空荡的四面白墙。

方鹤旻环视一周转了一圈，抬头问秦知渊：“这也是高科技？”

秦知渊正在启动检测仪，闻言瞥了方鹤旻一眼，破天荒回答了他的问题：“这是芯片扫描仪，研究所特供。”

他抬手在触屏上点了几下，仪器随之亮起，秦知渊朝仪器抬了抬下巴，“上去吧。”

“如果检测没有问题，我能申请跟你合作吗？”方鹤旻像是忽然想到一般，抬头问秦知渊。秦知渊没有吭声，兀自设置着检测仪的项目。

方鹤旻见状也不强求，乖乖地躺了上去。

幽蓝光芒扫过，闪烁了两下，白色墙壁开始逐行浮现出检测到的数据。

没有检测到任何异样，秦知渊看着眼前的内容逐渐皱起眉。

与此同时机器女声没有感情地响起：“检测完毕。编号747，方鹤旻。确认为进化人。确认芯片无频道链接。数据一切正常。”

方鹤旻从仪器上起身，他歪了歪头，视线从紧盯着投屏的秦知渊脸上下移到了对方无意识摩挲着的手指。

这是秦知渊遇到问题开始思考时会有的小动作，方鹤旻眼睛弯起来，为自己找到一点过去的秦知渊的影子而感到高兴。

“秦队长。”

“请记得关闭仪器。”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方鹤旻皱眉看了眼检测仪，自己走上去把这个打断人讲话的不礼貌机器关掉。

身后的秦知渊忽然问：“你到底是什么？”

方鹤旻转过身，耸了耸肩摊开手，“如假包换的进化人啊，秦队长。仪器不是也告诉你了吗？”

“研究所的信息库并不是什么人都能侵入的，但你办到了，这让我很难不怀疑你。”

“啊，”方鹤旻靠近秦知渊，盯着他的双眼，笑盈盈地问：“原来是这个导致你不信任我的吗？你只需要在A队执行抓捕任务的时候捎带上我就可以了，这也不愿意答应？”

“研究所是缺进化人战力不假，但我并不认为你的加入对我们有非常大的好处。”

“但至少你清楚我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不是吗？”

方鹤旻确实很懂秦知渊，他这话一出，这个A队队长的态度明显不再那么强硬。

秦知渊知道方鹤旻所言不假。

研究所为了能拿到黑市雇佣兵私下击杀的芯脑人数据，特地设立了芯片上报系统，凡上报者均能领到一笔研究所分发的奖金。而在这个系统里，秦知渊查到了大量来自方鹤旻编号下提交的数据，且未与其他人提交的信息有任何重复的情况，几乎不存在造假的可能——从方鹤旻积极清理芯脑人的行动来看，他甚至可能和秦知渊有着相似的目标。

“我可以告诉你我能成功侵入数据库的原因，但——”方鹤旻直视闪烁着的监控，“在这？”

秦知渊了然，他转身朝外走去：“来我办公室。”

“看来秦队长也不太守纪。”

秦知渊不以为然：“这是我的权利。”

研究所提供给清理者的楼层都集中在整栋大楼的中间楼层，据说以此为界限，往上是进化派的地盘，往下则是反对派。

方鹤旻跟着秦知渊走进电梯的时候里面正一左一右站了两个人，氛围剑拔弩张，秦知渊对此视若无物，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外来人员方鹤旻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左瞅这个，右打量那个，对自己从新闻小报上看到的消遣文章更加深以为然。

秦知渊的办公室跟他本人一样，整洁规整。所有文件和资料都有序摆放着，仔细观察的话，还能发现办公室的主人有点轻微的强迫症。

方鹤旻看了一圈办公室的布局，这才收起好奇心转过身看向坐在椅子上打量他的秦知渊。

秦知渊抱臂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方鹤旻要是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让他收起心思老实滚蛋。

方鹤旻笑了笑，佯装苦恼地说：“该怎么告诉你呢？”

他走到秦知渊面前蹲下，单手握住了秦知渊挽起袖子而露出的手臂。

“你——”

“别动。”方鹤旻注视着秦知渊的眼睛。

下一刻他灰白色的右瞳毫无征兆地变成深不见底的黑色，秦知渊想要挣脱的动作一顿，就见那纯黑色的瞳孔里数据不断飞驰而过，像正在高速运转的精密计算机。

时间久到秦知渊开始感觉自己的手腕发烫，他才突然惊醒，而方鹤旻也在这时恰好松手退开来。

秦知渊再抬眼看去的时候，方鹤旻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原状。

“改造眼？”

方鹤旻没有回答，而秦知渊放在一旁的通讯器响了一声。

“喏，送你的礼物。”

秦知渊狐疑地伸手去开通讯器，便看见了自己虹膜拍摄照片，清晰程度可以直接通过研究所部分未及时更新的老旧虹膜码。

这是改造眼无法做到的事情。

锐利的打量落在方鹤旻身上，他坦荡地直视秦知渊的双眼，笑着说：“不要这样子看我啊，不这么做很难直接和你解释的。总之呢，我确实是进化人，但和你们又不太一样，我不清楚我的本体在哪里，我现在只是一个投映出来的数据意识实体。”

“所以这才是你要和研究所合作的原因？”

方鹤旻眉头一皱，笑意都从脸上褪去了，他纠正：“是和你合作。”

秦知渊看着他。

“嗯——对。你没猜错，我想找回本体，所以才要和你合作，我觉得本体可能被芯脑人带走了，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有些困难，我可不想突然死掉啊，秦队长。”

方鹤旻虽然说着不想死，但表情看上去却满不在乎。

秦知渊埋藏在心底里的那股莫名的情绪又开始逐渐占据上风，悄然破土而出爬上心头。他想起方鹤旻说的不高兴，想起方鹤旻沾染血迹的脸侧，又想到他此刻对自己生命的漠视。

“哦，对了。”方鹤旻开口拉回秦知渊岌岌可危的理智，在秦知渊的注视下抽出匕首朝自己手臂狠狠划下！

刹那间红色铺满秦知渊的眼前，那股担忧瞬间溢满胸脯，险些直接从口腔涌出，但被秦知渊堪堪压住，他控制住了自己想要阻止方鹤旻的动作。

但意料中将要滴落到地面上的血珠还未触及地板，就骤然化作蓝色星点消散了。而方鹤旻手臂上狰狞的刀伤也冒出星星点点的蓝光，血液回退，裂口愈合。

“数据实体的第二个表现，这下没有怀疑我的理由了吧？”

坦诚来讲，方鹤旻明白自己没必要做到这一步。但他太清楚秦知渊了，以至于他在捕捉到秦知渊那微弱到难以察觉的关心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地伤害了自己。

而他也确实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