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时坐在树杈处不大看得清傅宁的神情,可听得出她的语调。
那语气并不似厌恶。
想到此处,岑时眸中杀意霎时消减,心中那股躁意也陡然消散,他手边轻轻一推,身子就轻盈坠地,落到傅宁跟前。
傅宁双手抱胸看着他:“岑公子为何躲我,一月都不见踪影?”
岑时双目看向一侧,并不看她:“姑娘应不想见到我才对,我可是要杀你之人。”他说完就径直走到石桌前,同往日一般静静坐在椅凳上。
傅宁也跟着坐下,皱着眉凑近:“所以岑公子躲我是因为不小心伤了我?”
岑时顿了顿,淡淡看向傅宁,握着黑剑的手紧了紧。
“不是不小心,我确实想杀。”
他静静盯着傅宁神态,若她流露出丝毫厌恶或恐惧,下一刻这长剑便会出现在她脖颈。
傅宁似并未察觉,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才慢慢道:“我知道,你确实想杀,但不是想杀我,”她抬眸望向岑时,“你想杀赵廷珏。”
岑时闻言愣了一瞬,唇角笑意渐浓:“何以见得?”
“岑公子若是想杀我早些时候便杀了,也不必护着我,那般突然出手只会因为赵廷珏。”傅宁认真道。
岑时却不以为意:“我想杀他又如何?”说到此处,他忽然轻笑一声,似在自嘲,“是我忘了,傅姑娘不惜用自己身躯替那公子挡下利剑,定然是不喜我这般的。”
他此刻心间躁意翻涌,“我若真将他杀了,傅姑娘还会如此待我?”
傅宁看着他踌躇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岑公子性子为何如此别扭,明明是为了护我却要说的如此冷血。”
岑时一愣,眉头微微蹙起,唇边的笑意顷刻便没了踪迹。
傅宁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我知公子是见我被赵廷珏拉住无法脱身,为护我才出的手。”
自她看见岑时出剑的那刻她便知晓了,可他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就这般消失了。
“可傅姑娘却很是不舍这公子受伤。”岑时语气柔和,字里行间却尽是寒意。
他为护她,可她却要护旁人。
岑时只觉自己可笑,他曾以为傅宁与别人是有些不同的,她会不知不觉疏解他的心结,会答应亲自给他做糖葫芦,会见他有难以身抵挡。
可这些都是谎言,在那日她替赵廷珏以身挡剑时,他心中生出那一点点不应该的妄念便早已化作飞烟。
傅宁与苏林一样,只是为了心中所求利用他,试图用那些假意的“好”让他乖顺听话。
他们都该死。
岑时垂下的眸子染上些疯狂,他不大想听傅宁继续说下去了,再如何说也只是想让他别杀她罢了,之前种种“虚情假意”此刻灼得岑时手边微微震颤。
“不是不舍他受伤,我这般做是为了护公子你。”傅宁亮盈盈的眸中映出岑时的模样。
岑时抬头看着她,嘴边的笑带着一丝不解。
“姑娘是为了护我?这般理由未免太过牵强了些。”
傅宁眉头皱了皱,手中的茶杯落在石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她望着岑时一字一句。
“赵廷珏是大成九殿下,若你真一剑伤了他,就算公子武艺高绝也避不开这天罗地网的搜捕,我不想你如此。”说到此处,傅宁眸中闪过一丝郁色,“我曾以为我与公子已是朋友,就算不信我也该给我些机会解释,可你一走了之,要不是今日我发现你在树中,岑公子是不是日后都不会再同我见面了?”
傅宁朋友不多,自小到大就青泠一个,到了盈州千金坊的东家齐肃山也勉强算上那么一个,齐影天天跟在青泠身后与她说话也甚少,算是青泠的朋友并非她的。
而与她相处最多的,便是岑时了。
虽然一开始他确实想要她的命,可他们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她能感觉到岑时的变化,他多次护她,为她寻东西,处处帮她,她早以待他为友。
可岑时这般消失无踪,可见心中并非同傅宁想的一般,他只当是心情好便帮一帮自己,心情不好便可以什么都不说与她永不相见。
她于他而言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傅宁知道岑时这般的人,没那么容易相信一个人,可若要她不会因此而失落,她却难以做到。
明明他也同她敞开过心扉,怎就不能多相信她一些。
她并非不明白他的好意,只要他能给她一点点时间,他们本可以不这样的。
而这突如其来的一段话却彻底打乱了岑时的思绪。
他想过傅宁会如何辩解,却唯独没想过这个可能。
赵廷珏若是大成九殿下,那傅宁方才所说便确能说得通。
岑时带些冷意的眼眸忽而转暖,或许不是这话如何能让他信服,而是他想要相信傅宁,相信在她心中他与旁人确有不同。
他偏过头看向傅宁,虽看不清她的模样,可周身隐隐散发出的忧伤陡然让岑时心中的杀意戛然而止。
他并非看不出傅宁往日为了活命而刻意掩藏的神情,而此刻的她并没有丝毫隐藏。
她确因为他的离开而难过。
“傅姑娘,此言可真?”岑时慢悠悠开了口。
傅宁却有些恼意,转头瞪了他一眼:“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喜欢随意被人刺着玩,伤口很痛的好不好。”
被傅宁瞪了一眼的岑时听见这话,放平的嘴角悠悠扬起了起来,眸中一丝怒意也无,顿了顿才再次开口。
“算是我的过错。”岑时似极少说这样的话,简单几个字听起来有些磕巴,“我不知那公子是如此身份,若知道我不会叫你替我为难。”
傅宁偷偷斜斜瞥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的怒意一扫而空。
“我没想怪你,我只是想若你能多给些时间,能让我同你解释,我们便不会误会了。”
见笑意再次挂上傅宁面颊,岑时心中没来由钻入一阵暖意,笑着同傅宁点了点头:“我答应姑娘,若再遇上同类事情,我会耐心等一等,等傅姑娘同我解释。”
傅宁却撇了撇嘴:“怎么回回都是我,万一是岑公子你呢,做了引得我误会之事你当如如何?”
“我不会。”岑时答的迅捷,“傅姑娘应当知晓我未有过什么朋友。”
傅宁抬手给岑时倒了一杯茶,兴致勃勃:“那我们呢,岑公子现下可有将我朋友了?”
岑时从未有过朋友,他也不知他们这般算不算,可依傅宁所言,她既然已将自己当做了朋友,那他也应是如此。
“是,傅姑娘是岑某唯一的朋友。”
听到“唯一”一词,傅宁怔了一瞬,随即眉眼笑得弯作月牙:“既是朋友了,那我便送岑公子个礼物。”
傅宁说罢便伸手摸向怀中,甫一动手忽又想起了什么,眯着眼睛凑近岑时。
“今日在赤水河救济流民时,是公子替我寻回的钱包,对么?”
见岑时笑着微微点了点头,傅宁又道,“那方才有马冲我而来,也是你出的手?”
“朋友间,自该相助。”岑时柔声道。
傅宁却不大领情,轻叹一声:“唉,也不知是谁一月都不曾来看望我一回,害我躺在床上十日如此无聊,还说什么朋友,唉......”
“我来瞧过姑娘,只是那时姑娘早已睡了。”岑时笑道。
傅宁听得有些不解,偏着头问道:“什么时候,公子什么时候来看过我?”
“约莫丑时,傅姑娘虽身上有伤,可睡的却格外香甜。”岑时缓声说道。
傅宁闻言不知作何表情,来看人怎会半夜来,难怪刚受伤那几日她总觉得半夜凉飕飕的,原是有人半夜溜进她的家前来“看她”。
她还真觉得有些幸运,若不小心半夜醒了见自己屋中有个人,剑伤没让她丧命,吓倒给她吓死了。
“日后请公子正大光明青天白日的来看我,你也知道我胆子不算太大。”
傅宁说完便再次抬手朝怀中探去,下一瞬,一串剑穗便落在她素白的掌心。
剑穗是浅淡的蓝色,细细碎碎精巧好看,上头还吊着一块玉石,玉石晶莹剔透在月光下光华圆润,只是这玉石雕琢的形状有些不同于普通配饰。
一颗颗珠子堆叠在一起,上下一根细棍相连,仔细一看,宛如一串小巧的糖葫芦。
“公子可喜欢?今日逛灯市时偶然看到的,想到公子剑鞘上并未点缀何物就想着买来送予公子。”傅宁将剑穗放至岑时手中。
岑时看着手中别致的剑穗,有些挪不开眼。
这要算的话,应是他第二次收到礼物。
第一次是傅宁承诺会给他亲自做的糖葫芦,第二次便是这剑穗。
而这些都是源自傅宁,她竟如此在意他,就算她知道也许他们不会再相见却还是买了这东西。
想到此处,岑时将剑穗轻轻握住:“我喜欢,多谢傅姑娘,只是,”他顿了顿,又道,“姑娘知晓日后也许都不会再见到我,为何还买了这剑穗?”
傅宁朝他笑笑,望向半空弯月:“自然是希望或有一日能与公子重逢。”她话语淡淡,“我同公子也差不了多少,除了青泠外我也没什么朋友,这些时日公子待我何等好,我岂会不知,我不想失去岑公子这个朋友。”
傅宁如此直白,岑时却听得身子有些僵硬起来,而心中那股热意却肆意在胸中游走。
他想,傅宁在他心中应是有些不同的。
而傅宁在一侧看岑时没有丝毫反应,不禁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发生何事了,公子想的如此入神?”
岑时霎时回神,朝她浅浅一笑:“没什么,只是在想傅姑娘不愿失去我,是不愿失去我这个朋友,还是不愿失去我这无需银钱的护卫。”
话音刚落,傅宁就猛然朝他手边探去:“公子这般说还是将我的剑穗还于我吧,送你不如送给小乞丐!”
岑时也不恼,身子微微一动就避开了傅宁的手,唇下的梨涡越发下陷:“只是说笑罢了,傅姑娘怎还当真了。”
傅宁见抢不到也便作了罢,瞥了他一眼,刚要起身忽扯到肩头,她眉头一皱捂住肩头揉了揉。
“岑公子今日住哪里,我这还是回你的家?”
傅宁问的无丝毫羞怯,毕竟她已与岑时同住过一段日子,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岑时却并不答话,视线落在傅宁左肩,原本带些笑意的眸子染上一层雾气。
“傅姑娘,不怨我刺伤了你?”
岑时没看向傅宁,唇边的笑却有些僵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