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你想想?”陈医生刚想把刚查到的内容往外拿,然而看到对方开始回忆重要的细节,便顺势又把单据往身后藏了藏,尽量让她能自己想起更多细节。
“机器猫。”秦松叙很快说出一个动画片的名字。
她昨天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被送来医院的路上,她正处于发烧时话多的状态,看到实验楼时说到这很像记忆里日本的那家医院。当时周雪儿追问了原因,她想了一会,也是把那只蓝胖子的名字供了出来。
细究原因,她说起缘由:“等候室里播了机器猫的动画,路人、医生还有动画片台词说的都是同一种外语。其实我不太确定那究竟是什么语种,但是机器猫是日产动画,我妈又会日语,所以这么多年我才一直觉得是日本的医院。”
“去日本的医院的时候,是什么时间?是在林无恢复正常之前,还是之后?”陈医生追问道。
秦松叙又不太确定。想了想才道:“应该她还患有自闭症的时期。虽然恢复正常之后她还去医院检查过几次,但是去了哪里、路上发生什么事,她都能记得很清楚。长大之后聊天时她并不记得那次,所以应该是在她恢复正常之前。”
隐约记得一些细节。接踵并肩的候诊室里,身边的人都说令她陌生的语言。秦平玉带着林无在诊疗室,她坐在公共座椅上等,仰头看着听不懂台词的机器猫。之后秦平玉出来找她,换她进去看医生。医生说的话她也听不懂,只能医生说一句,秦平玉翻译给她听,然后她回答,秦平玉又翻译回去。
“你这么快呀,已经找到了吗?”周雪儿毫不知情地走过来。这位置太微妙,她只看到陈医生背后拿着的病例资料,却没看到秦松叙也站在这里。
“唉?”周雪儿读着那陈旧的病例,表情有些微妙,“2008年5月21日,就诊人林无,10岁,患儿主诉既往有重度自闭症病史,7天前快速好转,母子依恋恢复,语言萌发,运动能力增强,能产生社会行为……”
她切到另一张,继续读:“还是2008年5月21日,就诊人秦松叙,10岁。代诉患儿7天前由姥姥家接回家生活,期间受到惊吓,此后约有12小时呼之不应、神志不清,休息后恢复。担心后遗症遂前来就诊,经检查无异常…”
秦松叙凑过去一起看那两张病例。一开始她只是有点赞叹,这丫头的直觉确实很强,一眼就看出哪里有蹊跷,而且能准确地找出帮忙落实的人,效率实在很高。
结果贴到旁边,她发现了更出乎意料的事——2008年还没有实行无纸化档案,病例是手写的。医生的字有多龙飞凤舞已经成为了现代人尽皆知的烂梗,她连认出姓名栏自己的名字都很困难,周雪儿竟然能够无障碍阅读。
两篇病例读完,陈医生点破了其中关窍:“为什么林无是主诉,但你是代诉?”
旁人可能会忽略这微不足道的两个字,但是在医院浸淫多年的陈医生不会放过这个细节。在儿科里,如果是不会说话的幼儿,需要由父母代替说出症状,这叫做“代诉”。但如果患儿已经具备一定的语言能力,就最好由小孩亲自说出不舒服的地方,这样才能了解最真实的病情,这叫做“主诉”。
那两份病例是同一个医生,在同一天写的。林无是“主诉”,说明她在这一天何止是自闭症有所好转,分明是已经具备了和医生交流的能力,说是痊愈也不为过。可是秦松叙的病例里写的却是“代诉”。
十岁的孩子,除非是原本心智就有问题,或者是虚弱到无法说话的程度,否则都应该自己描述病情。偏偏当时医生给十岁的秦松叙下达的诊断结果是并无大碍,这也就排除了刚刚的两种可能。
除非——还有最后一个可能。A市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发达城市,拥有顶尖的医疗资源,是许多地区异地就医的目的地。有时候患者只会方言,无法和医生交流,需要家属协助翻译。这种情况下,医生随手写上“代诉”也不为过。
秦松叙听懂了所谓主诉和代诉的区别,已经想到了一个恐怖至极的可能性:她没有签证,不可能去过日本,那家医院就在国内,甚至就是这里。她以为自己说的是中文,其他人说的是日语,才不能互相听懂;实际上其他人说的才是中文,那么她的母语,到底是什么呢?
一只小手欠欠地拍在她肩上,周雪儿发出故作轻松的夹子音:“没关系,虽然你小时候普通话三戊,但是我不会嫌弃你的。”
完全无法反驳。秦松叙本来想吐槽普通话三戊是什么鬼,转念一想,都分不清普通话和日语,周雪儿给她颁这个普通话三己都算是暗箱操作。
但是当然没有人真的在意,如今普通话一级的秦总小时候到底有多不通人言。周雪儿和陈医生心照不宣地略过了另一个话题——如果秦松叙小时候听不懂普通话,她那时候说的“方言”到底是什么呢?
陈医生把那两位送走之后,回到自己工位的路上都还在浑身发冷。她立刻联想到秦松叙之前提到过,她小时候被秦银山关在那时候尚未拆除的古宅里,只有兰姨钱友兰教她正常的语言,秦银山则一直执着于教会她所谓“能与邪神对话”的古语。
可最后的结果是,秦松叙真的学会了正常的语言吗?还是说,秦银山曾经成功了,她的母语其实就是邪神的语言呢?
想来周雪儿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总裁夫人看起来胆小又可爱,陈医生不仅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感觉,她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应该会更加害怕。
此时此刻,坐在迈巴赫里的周雪儿确实眼神空洞、魂不附体。她努力空了空脑子,登上小号切进灵媒交流群,等着秦松叙把那两份病历和新发现的问题发给老神棍们分析,她再披上球球这个马甲混进讨论里,将她额外知道的信息拐弯抹角地告知给其他灵媒。
她当然知道额外的信息。从陈医生手里拿过那两张病例单以后,她先是勉强辨认出秦松叙的名字,于是急急忙忙想要往下看。但是医生的字龙飞凤舞,怎么读都认不出下一个字是什么。越是心急就越猜不出,可是越猜不出又越心急。
就差把那两张脆脆的旧纸捏出个洞来。眼看马上就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光点从指尖冒出来,回溯的幻境猝不及防的开始了:
一间有些年代感的房间,正是2008年这家医院的诊室,一位普通的中年主任医师坐在桌子的这头,握着钢笔在空白病例单上写下狂草的字迹。
医师抬起头,对面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牵着一个红裙子的小女孩。女人的模样比之三四年后变化不大,因此周雪儿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秦平玉。
旁边的小女孩反而没那么好认,太纤细又太沉默了。人类从幼儿变成少女的过程总是剧烈又短暂,那孩子有一头延伸到腰际的黑色长发,发质却还是细细地带着从婴儿毛囊中生长过的痕迹;五官已经带了点成年女子的娟秀气,表情却又太懵懂;身量到了分不清年龄的高度,胳膊和双腿却还是青枝的形状。
女鬼似的惊悚美感,鬓边又夹着一枚水晶发夹,闪烁出鲜活的香槟色折射。
她还没见过秦松叙这么小时候的样子,看着冷冷的,像玻璃框里的蝴蝶标本,甚至一时都很难和后来的秦总联系起来。
中年主任医师一边写字一边说道:“也就是说,您两天前把这孩子从她姥姥那里接回来,过程比较激烈,孩子受了点惊吓,回家路上呼之不应、目光呆滞,直到到家后才缓过来。”
秦平玉点头确认。而秦松叙只是呆呆地看着医生一开一合的嘴巴,对话中内容毫无反应。
“影像学检查没有发现器质性变,可以排除病理性因素。”医生说罢,附身到和秦松叙平视的高度,用对孩子的口吻问,“这两天有没有头痛?或者哪里不舒服?”
自然没能得到秦松叙的答复,她只是迷茫不解地看着医生,眨眨眼睛,然后求助地看向秦平玉。
“#¥…%&%……&……”秦平玉俯身凑到她耳边,说了一段周雪儿完全无法理解的奇特语言。只能猜想,大概是将医生的话翻译给秦松叙听。
“mja。”没有。秦松叙回答道,有点类似“米亚”的发音。
奇特的是,同样是那种奇怪的语言,秦平玉说的听不懂,一轮到秦松叙说话,周雪儿在回溯的幻觉里就完全能被理解,好像在看双语电影。
秦平玉对医生道:“她说没有。”
医生恍然大悟。一开始发现那孩子对问诊没有反应的时候,还有点担心是大问题。原来是听不懂普通话,在等她妈妈翻译。
“有没有看不清东西?或者特别想睡觉之类的症状?”
“&*…%…&&¥……”秦平玉又翻译了医生的话。
“lek mja。”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