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之后，由国际知名时装品牌“皮尔·夏登”赞助的甜点服饰秀比赛活动，即将在圣玛丽学院举办，作为学院方代表，受赞助方邀请参加夏登家举办的宴会，顺带商讨一些未定事项，本身也是工作所需的商业社交。

大致谈得差不多后，安利握着酒杯思考，他今晚已经结识了一些有投资和合作可能性的人士，但这场宴会还是以时尚界话题为主，没必要浪费太多时间在这里。

他正考虑就这样离开，却从周围的议论声中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快看，艾略特·吉斯也到了。”

“真罕见，他这次居然带了女伴出席，这是哪位代言吉斯珠宝的女演员吗？”

“那是艾略特的订婚对象，据说是天王寺酒店的大小姐……”

安利看向门口，与另一个人相携走进宴会厅的人，确实是麻里。

毕竟是与甜点界毫无关联的场合，会在这里遇到，视线交汇时，双方都有些意外，远远地点头致意，在走近之后，麻里也只是礼节性地为两边介绍身份和姓名，一边是她未来的未婚夫，一边是她曾经的老师。

“幸会，安利老师，我听说过您的名字，大名鼎鼎的天才糕点师，”艾略特风度翩翩地向安利伸出手，真诚致谢，“麻里一直都很尊敬您，我也很感谢您在学校时对她的照顾，等到我们的订婚仪式，还请您务必拨冗出席。”

“恭喜二位，”安利回握住艾略特的手，绅士的微笑一如既往，“我非常期待。”

简短问候之后，他看着麻里跟随在艾略特身边，去与熟识的其他宾客寒暄，她始终挽着身侧之人的手臂，保持着优雅得体的笑容。

安利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如果不是为了工作，他其实不常饮酒，但在这种时候，酒精可以短暂地麻痹感官。

旁边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些对话。

“艾略特拒绝与夏登家联姻时，说是已经有了非娶不可的心上人，我还以为是托辞，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有这么个人……”

“听说他们已经在准备订婚了，玛格丽特再想胡闹的话，夏登家也不能纵着她吧……”

“那位麻里小姐倒的确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难怪连艾略特也栽进去了，以前从没见他对谁如此上心过……”

……

身穿燕尾服的侍者主动奉上装着酒杯的托盘，安利随手取了新的一杯，却并未饮下，而是走到阳台边。

月亮的影子映在透明的杯壁上，衬着琥珀色的酒液，是与她的眼睛相似的颜色，让他有些眩晕，但是夜风吹得人清醒。

身后有阵喧哗，艾略特独自路过这边时，被热情地拦住，回应着周围人问起的关于订婚对象的传言:“……是的，麻里现在是位糕点师，她有在经营自己的甜点店……”

“谁都知道，与您订婚之后，麻里小姐其实什么都不用做，”一位时尚杂志编辑有心讨好珠宝公司的少董，“她的手只需要佩戴吉斯家族最珍贵的宝石戒指，自然应当精心保养和呵护，无需与任何食物打交道。”

“听说糕点师工作时都会穿厨裙，那么朴素土气的衣服，不可能有女人喜欢，”另一位服装设计师语带不屑，“麻里小姐长得那么美，气质又那样高贵典雅，以她出众的风采，就应该穿着最高级的定制礼裙，戴上最奢华的珠宝首饰，像今晚一样光芒四射，闪闪发亮。”

艾略特叹了口气，看起来很是心疼自己的准未婚妻，也有些苦恼:“确实，糕点师这样的职业，实在是太过辛苦，我还是希望麻里换个更加轻松的工作，以后不需要再亲自做蛋糕之类的……”

安利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

……

结束了今晚的大部分社交，艾略特还有工作详谈，麻里与他说过之后，打算提前离开，宴会厅外的回廊连接着院落，比室内寒冷很多，她裹紧了礼服裙外的披肩。

天王寺家的司机原本是要送她回去，却在几分钟前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慌张之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起家中出了突发情况，麻里让他先去医院那边，自己则打算回宴会厅门口，拜托侍者帮忙叫一辆车。

她其实不是那么想回到宴会场合。

一同参加夏登家举办的时尚界宴会，是艾略特提出的请求，麻里予以配合，她可以将社交礼仪做到无可挑剔，但实际上仍然不太喜欢这样的应酬。

此时此刻，在空荡无人的回廊中，望着夜空中的月亮，还是会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酒店阳台。

不过，她不会再叹气。

转过身准备往回走，迎面看到有人站在前方不远处，天色暗沉，回廊的灯光朦胧，逆光之下其实不太辨认得清面孔，但那个身影有几分熟悉，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对方慢慢向她走近，随着距离缩短，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逐渐变得清晰。

麻里微微愣神。

她本来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安利老师，您还没有回去吗？”

“修丽刚到这边，”安利解释道，他喝了酒，自然不会选择自己开车，转而问她，“你现在打算回宴会厅?”

麻里摇了摇头:“只是想找人再叫辆车。”

他于是说道:“既然正好遇到，我送你回去吧，麻里。”

她有些犹豫，他们并不顺路，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他。但推辞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已经在往前走，错过了拒绝的时机，她只能跟在他身边，一路走到停车的位置。

安利替麻里打开车门，示意她先上车，然后也在后排落座，各自系上安全带。

看到麻里与安利一起出现，坐在驾驶位的修丽有些惊讶，却还是笑着打了个招呼:“晚上好，麻里小姐。”

“晚上好，修丽小姐，麻烦您了。”

安利问道:“还是上次的地方？”

麻里点了点头，于是他对修丽说出那个地址:“先送她回去。”

修丽从头顶的后视镜中看了安利一眼，什么都没说，然后视线回到正前方。

车内暖气充足，麻里将厚重的披肩取下，安利看着窗外的夜景，车窗倒影却还是会映出她的影子。

为了搭配礼服裙，她的头发挽了起来，鬓边几缕碎发垂落，钻石项链衬得脖颈更加白皙纤长，整个人莹润如玉。她是不会被任何装饰物夺去光彩的那种人，本身的光芒就足够耀眼，比任何珠宝都更加璀璨。

“麻里，”过了一会，安利打破沉默，“婚后会继续从事糕点师的工作吗？”

“当然。”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是艾略特先生提出，希望你退出这个行业呢？”

订婚协议的基础本就是互不干涉，这个假设在她听来有些奇怪，但安利老师并不是无端多言的人，麻里想了想后问道:“您会这样问，是不是因为，艾略特说了什么？”

他告诉了她刚才无意中听到的对话。

她仔细听着，心里大致明了，艾略特会这样随口一说，是因为想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更加深情。安利老师会为此有顾虑，大概是想到，她曾经看起来像是为了某个人而想要成为糕点师，所以他担心，她说不定也会为了某个人而放弃成为糕点师。

“关于这一点的话，您可以放心，我不会为了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放弃我的梦想，我热爱的工作，”麻里认真地说道，“艾略特只是对此有些误解，我会再与他好好谈谈。”

安利以为自己只会为此感到欣慰。

但事实上，漫无边际的酸涩却更加强烈，堵塞在了胸口。

“那就好，”安利最后只是笑了笑，笑容仍有温意，“无论是什么事情，都不要勉强自己。”

她看着他答应了一声好。

也许是喝过酒的缘故，他有轻微醉意，蔚蓝的眼睛平日里如同晴朗天空下的大海，此时却不复清明，仿佛在海面之下有深不见底的漩涡，会在无形之中将人卷入其中。

不知道为什么，对她来说，印象中的安利老师明明更像是海上的灯塔或者无风的港湾，但此时，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的时候，她却下意识地想回避他的目光，如同想逃离一片不平静的海域。

好在这时候，安利合上双眼，似乎是想闭目休息，麻里于是看向自己这侧的窗外，直到车停在天王寺家的别墅前，她向前排的修丽点头致谢，以尽可能轻的动作走下车，带上车门。

“她已经回去了。”修丽知道他没有真正睡着。

安利并没有睁开眼睛。

麻里很少用香水，今天却带着不同于甜点的，淡而清冽的香味，微冷的水生香调包裹着沉静的木质香，直到现在也仍然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周围，让他没办法逃开她的存在。

“明知道她现在身为糕点师的意志并不弱于您，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修丽直白地问道，“希望她能对那位艾略特先生有所不满，最好是因此取消订婚?结果反倒发现，他们的感情比您预想中更好?”

“你这么说的话，会显得我非常恶劣。”他有些无奈地回道。

“论恶劣程度，怎么都比不上您先前做过的事情，”修丽说道，“至少您当时的目的达成了，麻里不会再追随在任何人身后，她成为了不会被任何事改变信念的糕点师。”

“嗯，”安利此时的语气甚至是有些淡漠，“我确实为此高兴。”

修丽都不知道现在该同情他还是该说他自作自受，既然当初都已经做得那么绝了，还不如让安利永远不要发觉，他对麻里的在意程度实际上远超过老师对学生。

但是偏偏，在麻里毕业之后准备订婚的时候，他又不合时宜地意识到了。

安利提起别的事情:“甜点服装秀的活动方案，还有纽约和伦敦的店铺营业额报告，待会拿给我吧，我明天在家看看。”

“这几项工作没那么急，您不考虑明天休息一下？”

“不用。”他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大概是多喝了几杯酒，胃部有些隐痛。

安利今天心情不好，修丽不再多说什么，继续专心驾驶。

修丽曾经觉得奇怪，安利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作出的决定，明明是理智的，就算是要施加压力，至少也还在分寸之内。

但在对待麻里的时候，他最后采取的方式，偏偏冷酷严苛到不近人情，与平日的温和冷静完全相反，说是不计代价地去逼迫她成长也没错，说是想彻底切断她的依赖和念想也没错，但仍然有些冲动用事和过犹不及的意味。

他没有给麻里留半点希望，相应地，也没有给自己留半分退路。

结合后来的种种反常，修丽逐渐反应过来，或许安利担心的，不仅仅是麻里在被那份不被允许的感情影响。

在很早以前，促使他作出那个决定的潜意识里，安利同样担心的，说不定是，他自己可能会被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