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华半归,江天雨垂。
夜深人静,巷子里忽的一声喊叫——
“抢粮了!”
盛樱里霎时从梦中惊醒,心口起伏,手臂寒栗。
不知几更天,屋子里与外面的天儿一样的黑漆漆。
不及磨蹭,她坐起身,披了件床边的衣裳,便摸黑往阁楼下跑。
春雨淅淅沥沥,落在消融的河面上,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
盛樱里抓着砍柴刀出来时,巷子里已然有了动静,隐约中看见两道身影拉扯。
“放下、放下我家的粮食!”这是巷子口那说话结巴的邻居。
“滚开!”陌生的粗声。
盛樱里抓着砍柴刀就往那边跑。
身后似有门扉开。
脚步声踏在雨里,水声啪嗒的响。
视线里,那遮面的男子隐约朝她这边看了眼。
“真他娘的晦气!”
那人啐了口骂道。
三五大汉,背着粮要跑。
结巴汉子抱着其中一人的腿不撒手。
争执间,“刺啦”一声,好似衣裳被撕破了。
盛樱里抬手挡了下刺目的银光,有那么一瞬反应过来时,脚步不觉停住了,雨滴砸在身上,没了实感,她眼睁睁的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蜷缩着倒下。
身后好像也安静了。
静得犹如坠入了湖泊,似聋也作哑。
直至一声凄厉的哭喊,众人犹如梦初醒。
脚步声纷乱,有人喊着跑着请医师。
有人叫嚷着去抬架子。
巷子里的安静好似被撕裂一道口子,狰狞又嘈杂。
盛樱里浑身发麻,战栗满身,她原地怔愣几瞬,腿脚好似踩在了棉花上,走了过去。
雨水坑洼中,那结巴汉子背对着她蜷缩着躺着,紧捂着的腹部鲜血刺目。
旁边的妇人穿着单薄衣裳跪坐在身侧,险些没哭晕过去。
有人扛来架子,将人抬着往院子走。
三两妇人将那妇人扶着站起,也进去了。
可是门前的混着血的水洼还在,围观的街坊也未散。
盛樱里耳边街坊七嘴八舌的小声说着,这男人追着那抢粮的跑出来,才给捅了这么一刀。
尽是些亡命之徒,寻常百姓哪里遭得住?
遇着这倒霉事,索性将那粮给了罢了,保着性命才是紧要。
也有人不同意,这阵儿粮涨价得厉害,家里没粮吃,岂不是要一家老小饿死了去?
盛樱里却是想,如果……
忽的,手背覆上温热,她攥着的冰凉的砍柴刀被人拿了去。
盛樱里恍惚的抬眼,只见如刀刻的半边侧脸晦暗不明,鼻梁高挺,那双死鱼眼睨来时,神色也不见温柔,可是……身体的温度源源不断的自交握的手传来,胸口处压得人喘不上气来的石头,不知何时换了棉花。
盛樱里想,再没有一处,比他身边更让她安心了。
鸦睫上不知是泪湿还是潮雾,湿漉漉的,眼底如那冰湖,黝黑沉静,她眨了眨眼睛,露珠大的眼泪忽而滚出了眼眶。
章柏诚好似觉着新奇,歪了歪脑袋看她。
盛樱里抿着唇瓣,眼泪汪汪的也看着他。
却是听这厮忽的轻笑了声,吊儿郎当的开口道——
“我刚来就哭?”
盛樱里不解,眼泪滚落脸颊,紧抿着唇忍下呜咽。
头顶撑开的油纸伞,雨滴噼里啪啦的滴落。
章柏诚又笑了声,抬手蹭了蹭她脸上的湿痕,语调微扬道:“这是等我哄呢?”
盛樱里:……
油纸伞罩着半身,余光里,有脚步走动。
盛樱里垂在身侧的手指轻颤了下,捏紧了湿漉漉的衣角。
好像,医师来了。
……
盛樱里烧了热水泡了个澡,驱了寒气,裹着被子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时,天色依旧阴沉,雨未停歇。
动静闹得大,清晨时分,前后几条巷子都知道乘鲤坊遭贼了,除了这户人家,还有几户人家也被偷了粮,结伴去报了官府。
听闻,那男人被救了回来。
巷子里的街坊家家户户的都凑了些粮食给送了去。
盛家也凑了小半布袋的米,春娘心疼的紧,早饭又变成了从前那清汤寡水的粥。
胡氏小半月前出了月子,抱着闺女过来扫了眼,转身走了。
吃饭时,盛达济也没过来。
隔壁院子倒是稀罕的见了炊烟。
盛樱里喝了个水饱,与过来找她的乔小乔,一同去巷子头那户人家探望。
那妇人因那通痛哭,眼睛且红肿着,推辞着盛樱里递来的肥鸡。
“收下吧,给阿兄将身子养好些,”盛樱里道,说罢,又愧疚,“若不是我追来惊了那歹人,他们也未必会伤人……”
“话不是这样说的,”妇人吸吸鼻子,眼睛又红了,“他性子拧,与那几个贼子抢,哪里抢得过,若不是你们,挨的就不是一刀了。如今还好,虽是伤着,但好在捡回一条命。”
叙话几句,盛樱里也没多作打搅。
二人撑伞出来时,乔小乔侧首与她小声嘀咕道:“这话你在心里想想便罢了,若是遇着那气量小的,怕是人家讹你。”
乔小乔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一条巷子住着,邻里间相处和睦的有,可那腌臜事也不少,就是东家嫌西家多占一寸地,都能闹到堂上去,更何况是这般伤及性命的?
若是那有心计较什么的,听得盛樱里这话,少不得要讹她些银钱来。
盛樱里也知道,乔小乔是为着她着想,她眼睫垂着,半晌,轻声道:“可我当真是这样想的。”
不安,亦惭愧。
……
细雨洒落汉石地砖,车驾肥轻,四角青缨直缀。
马车于一间茶楼前停下,车夫自车辕处跳下,摆好脚凳。
绣着富贵竹的车帘被一只清瘦骨节的手掀开,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自车内躬身走出,旋即撑开了油伞,月白靴子踩到湿漉漉的地面,他转身去扶身后的夫人。
“盛郎君,曹娘子来啦,诸位在楼上雅室等候多时了。”
堂倌儿眼尖,瞧见人,连忙小跑着过来。
盛达善摸出一锭碎银给他,问:“打起来了?”
堂倌儿嘿嘿笑了两声,贼兮兮道:“还差郎君添把火。”
盛达善轻笑了声,与曹满芳比肩进了茶楼。
今儿阴雨绵绵,茶楼生意却不见冷清。
说书先生说得正起兴,底下茶客也听得忘乎所以。
堂倌儿在前带路,盛达善与曹满芳沿着侧边木梯上了楼去。
雅室里,竹帘风铃轻动。
几个大腹便锦衣华服的男人却是争得面红耳赤。
“哟,咱们是来得不是时候啊。”
一道轻佻好似看戏的声音自那竹帘后响起。
几人闻声回头,瞧见那脸,便嫌弃得禁不住翻白眼,想起什么,堪堪忍住,倒是眼皮抽搐得厉害。
“侄女婿说的哪里话,快来坐,就等你们二人了。”
一人赶忙道。
曹满芳摘下帷帽,递给身后的丫鬟,后者接过,静悄儿的退了出去,将门阖上了。
满室茶香,也没消得火气。
盛达善落座罢,自个儿倒了碗茶,翘着脚嗅其香,视线在几人间转了转,好奇似的的问:“怎的不吵了呢?”
语气听着,颇为遗憾。
“一家子兄弟,就是嗓门大点儿,侄女婿别见怪。”一人打哈哈道。
盛达善点点头,“是啊,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不过是些生意罢了,那铜板儿数来数去,还不是落在自家人口袋嘛。”
他话音未落,室内气氛倏然变得微妙,霎时静了。
曹家近来不太平,几房生意做着,做到了亲兄弟的地盘儿,一边儿是同族同宗的情分,一边儿是白花花、流水似的银子。
倒也没为难几时,毕竟曹家生意刚做起时,也没说是谁管哪块儿地的生意啊。
就是他们不接那单子,旁的布庄就不争不抢了不成?
与其便宜了旁人,何不让自家兄弟接了去?
自然啦,这话劝慰自己容易,毕竟得了利,可当别人的筷子伸到自己碗里,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虽说老祖宗是没分地盘儿,可做生意这么些年,明里暗里的规矩不少,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家兄弟的生意,不能抢!
曹家几房住在一宅院里,虽是有中馈管着,可私底下,早就算是分了家去,不过是碍于老娘还活着,这才没分宅另住罢了。
盛达善这话说的,虽是那银钱都是进了曹家,但这可不是左手倒右手的事儿!
盛达善好似没察觉这异样,他呷了口茶润嗓子,丹凤眼轻抬,笑得眯起,和善道:“今儿请诸位叔伯来,也是有桩事说的,咱们往北边儿送的那批料子,听回来的人说,是给那打仗的爷挪用了去……”
他话没说完,听得一声拍桌响。
“胡说八道!”那暴脾气的张嘴就是一句,“你莫不是被那蠢东西诓了去?那打仗的要锦缎丝绸做甚!”
盛达善轻抬了下手,示意他勿动怒,嗓音清淡道:“那边儿,缺钱了。”
这话一出,众人神色皆是一愣。
“小皇帝都御驾亲征了,缺的哪门子的钱?”
一人皱眉道。
盛达善翘着的脚晃了下,指骨抵着额角,低声道:“正因官家御驾亲征,才费银子啊。”
这倒是大实话,那位主儿可是生来便是坐在坐在金銮殿的,吃着那天底下尽好儿的东西长大的,这回御驾亲征,怕是他生来吃得第一桩苦。
盛达善道:“赶巧儿要开春耕田了,便是官家,也不好开着国库吃喝,咱们送往北地互市的那批料子,虽说当不得什么,但也称得上一句‘雪中送炭’,要我说,料子换了粮草便也罢了,今儿请叔伯们来,是想问问,咱们是当这事儿没有发生,认了这哑巴亏,还是趁势再送些去,请官家承情,日后当个皇商?”
咚!
一只茶碗滑了手,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两圈。
却也无人顾及它,那大腹便便的锦衣男吞咽了下口水,目瞪口呆道:“皇、皇商?你、我?”
盛达善笑得人畜无害,轻声道:“应天府焉能比得上京?”